我提着刚买的两斤砂糖橘,站在服务区的便利店门口,看着手机上那个不断跳动的“爸”字,终究没有接。
冬日的冷风灌进脖颈,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刺骨的,是听筒里我爸那句“给你哥跪下道歉”。
我只是平静地挂断电话,然后,把他,我妈,我姑,以及那个所谓的堂哥,一并拉进了黑名单。
我的新车,价值三十多万,静静地停在不远处,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我坐进去,感觉这才是家。
01
腊月二十三,小年。
我开着新提的极氪001,行驶在返回老家的高速上。
电动机的安静运行,丹拿音响里流淌出的舒缓音乐,以及座椅加热带来的融融暖意,都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这是我,陈驰,一个在上海从事新能源汽车BMS电池管理系统研发的工程师,工作五年以来,第一次如此体面地回家。
车是三个月前下的订单,顶配,落地三十四万多,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还背了十万的贷款。
但这值得。
它不仅仅是一辆车,更是我这五年背井离乡、无数个深夜在实验室里熬出来的勋章。
手机在中控屏上弹出姑姑陈玉芬的视频请求。
我点了接通,一张敷着面膜的脸占满了屏幕。
“小驰啊,到哪儿了?今年出息了嘛,都开上小汽车了。”姑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尖利,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熟稔。
“刚过金陵,还有三个多小时吧。”我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哎哟,那正好,正好!”她一拍大腿,面膜差点掉下来,“你堂哥陈伟,在金陵南站等车呢,人太多票没买上。你顺路去把他捎上,咱都是一家人,不麻烦吧?”
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金陵南站离我所在的高速绕城线,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半小时,而且市区路况复杂,绝不是“顺路”两个字能概括的。
“姑,有点绕远了,而且南站那边不好停车。”我试图委婉地拒绝。
“嗨呀,你开的不是那个什么……电车吗?又不花油钱,怕什么!”姑姑的语气变得理所当然,“再说了,让你带你哥是看得起你。他过完年就要结婚了,你这个当弟弟的,不得表示表示?就当提前给你哥当司机了,让他也感受感受你的好车。”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回家恐怕就要面对一场三堂会审。
我爸妈最看重的就是“亲戚情分”,尤其是我爸,总把“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挂在嘴边。
“行吧,我下了高速联系他。”我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但还是应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姑满意地挂了电话。
车厢里的音乐瞬间变得有些刺耳。
我关掉音响,那种被无形枷锁捆绑的窒息感又回来了。
这五年,我在上海打拼,他们总觉得我在大城市捞金,过年回家的红包、给长辈买的补品,都成了理所应当。
他们从不问我住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是否压抑,也不问我为了一个技术难题连续半个月凌晨三点下班是什么滋味。
他们只看到我开回家的车,然后盘算着这辆车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便利”和“面子”。
导航重新规划了路线,拥堵的红色线条刺眼地提醒着我即将到来的麻烦。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我终于在南站的落客平台见到了堂哥陈伟。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仿皮夹克,头发油腻地耷拉着,脚边是一个巨大的红白蓝编织袋。
“陈驰,这边!”他隔着人群冲我大喊,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认识。
我把车靠边,他拉开车门,毫不客气地把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扔在了后排的Nappa真皮座椅上。
我眼角抽动了一下,座椅上清晰地印上了一块黑色的污渍。
“哟,这就是你的新车?看着还行啊。叫什么来着?坦克?”他一屁股坐进副驾驶,四处摸索着,“这皮子摸着还挺软。多少钱啊?”
“极氪001。”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发动了汽车。
“哦哦,不认识的牌子。国产的吧?”他撇撇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辣条,撕开就往嘴里塞,一股廉价的香精味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啧,还是没奔驰宝马有面子。你说你花这钱买个国产车,图啥呀?”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是长兄,他是客人。
还有三个小时,忍忍就过去了。
“饿了吧?我这还有花生。”说着,他把一把带壳的花生放在了中控台的储物格里,花生壳上的泥土清晰可见。
我攥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已经开始泛白。
这辆车,我连脚垫都选了最环保无味的,平时自己上车前都要跺跺脚,生怕带进一点灰尘。
而现在,它被辣条、花生和那个巨大的编织袋,糟蹋得像一个移动垃圾场。
“哥,车上别吃东西,味儿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矫情什么?不就是个车吗?回头我拿湿布给你擦擦不就行了。”陈伟满不在乎地把花生壳随手丢在脚垫上,然后拿起手机开始大声地刷短视频,魔性的背景音乐和傻笑声在车里循环播放。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回家的路,好像没有尽头那么长。
02
车辆重新汇入高速,车速稳定在120公里/小时。
陈伟的短视频外放声音开到了最大,各种“老铁双击666”和“家人们谁懂啊”的背景音效,像一把钝刀,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
我打开了辅助驾驶功能,稍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陈伟又有了新动作。
他看到中控大屏上显示着各种车辆信息,好奇心大起,伸出油腻的手指就开始在屏幕上乱点。
“哎,这个是啥?能量回收?这玩意儿有啥用?”
“这个是空悬,能调高低的?给我升到最高看看,是不是跟拖拉机一样威风?”
“这屏幕能看电影不?给我放个周星驰的电影,路上解解闷。”
我的车机系统是我自己花了不少心思优化的,很多快捷指令和个人化设置都被他胡乱的操作打乱了。
我强忍着怒气,一次次地把他调乱的设置改回来。
“哥,你别乱动,这都是行车电脑,设置乱了影响安全。”我的语气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警告。
“切,一个破国产车,搞得跟个宝贝似的。我跟你说,我单位领导开的是宝马X5,那才叫车,你这个……”他咂咂嘴,一脸不屑,“就是个电动玩具。”
我闭上嘴,不再与他争辩。
跟一个认知水平完全不在一个层面的人争论,只会消耗自己的能量。
我打开转向灯,默默地超了一辆大货车,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结束这场煎熬。
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仪表盘显示剩余续航还有150公里,而距离老家还有差不多120公里。
考虑到冬季续航衰减和以防万一,我决定在下一个服务区充电半小时。
车子平稳地驶入“临江服务区”。
这是个大型服务区,充电桩很多,我很快找到了一个空闲的快充桩。
插上充电枪,看着电流涌入电池的数字,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是吧,这破车还要充电?跟手机一样,真麻烦。”陈伟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下了车,“走,去超市买点东西吃,饿死了。”
我锁好车,跟他一前一后走进服务区的便利店。
他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大堆东西,薯片、鸡爪、可乐、红牛,最后还拿了两桶泡面,一股脑地堆在收银台上。
“喏,你去结账。”他理所当然地对我扬了扬下巴。
我看着那堆价值一百多块的零食,心里的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这样。
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我的零花钱、我的新文具,他想要就直接拿,父母总说:“你是弟弟,让着点哥哥。”
我压下火气,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一百二十六块。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我们俩坐在便利店的休息区,他呼啦呼啦地吃着泡面,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拧开一瓶矿泉水,慢慢地喝着。
“对了,”他吃完最后一口面,用餐巾纸擦了擦油腻的嘴,突然想起了什么,“这车充电要钱吧?刚才我看你扫码了。”
“嗯,要电费和服务费。”我淡淡地回应。
“那不行啊。”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种斤斤计-斤计较的神情,“这趟主要是为了捎我,你这电费得算我一份。咱们亲兄弟明算账,这油费……哦不,电费,咱们得AA。”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让我AA油费?
不,是电费。
从金陵市区绕路一个半小时接他,我没说过一句怨言。
他把我的新车当成垃圾场,弄脏了我的座椅,弄乱了我的中控,我忍了。
他把我当成司机和钱包,我认了。
现在,他居然提出要跟我AA这几十块钱的电费?
那一百二十六块的零食,他怎么不提AA?
那一个半小时的绕路,所耗费的电量和我的时间,他又怎么算?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愤怒,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我胸中炸开。
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一切付出都是廉价的、不值一提的,而他,却连这几十块钱都不愿意占我的“便宜”。
这是何等的虚伪和自私!
“哥,你认真的?”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当然!”他拍着胸脯,一副“我绝不占你便宜”的大义凛然,“你挣钱也不容易,哥哥不能让你吃亏。待会儿充了多少钱,你跟我说个数,我微信转你一半。”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夹杂着悲哀和释然的笑。
我笑自己这五年来的所谓“衣锦还乡”是多么的可悲,笑自己对这个家、对这些亲人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好啊。”我点了点头,笑容却没有消失,“是得算清楚。”
他以为我同意了,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一家人算清楚了才不伤感情。”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矿泉水瓶,平静地看着他。
“哥,你慢慢吃,吃完了在这里等我。我先去趟洗手间。”
“去吧去吧。”他挥了挥手,又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我转身走出便利店,冬日的冷风吹在脸上,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径直走向我的车。
充电显示已经达到了88%,续航超过了400公里,足够我回到家,甚至再开一个来回。
我拔下充电枪,挂回原位,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那股混合着辣条和泡面味的空气让我一阵反胃。
我降下所有车窗,让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将这污浊的空气尽数吹散。
然后,我挂上D档,脚下电门一踩,极氪001瞬间爆发出强大的扭矩,悄无声息地,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干脆利落地驶出了临江服务区。
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便利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高速公路的尽头。
陈伟,还有那套可笑的“AA电费”理论,都被我永远地甩在了身后。
03
车重新汇入夜色中的高速公路,风从四面车窗呼啸而入,瞬间就将车内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涤荡一尽。
我升上车窗,车内恢复了它应有的静谧。
丹拿音响被我重新开启,一曲激昂的交响乐奔腾而出,像是在为我此刻的行为奏响凯歌。
爽,前所未有的爽。
这是一种挣脱枷锁的快感,一种冲破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道德捆绑后的彻底释放。
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丝疯狂,也带着一丝解脱。
手机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陈伟。
我瞥了一眼亮起的中控屏,没有理会。
他一连打了三四个,见我始终不接,便消停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在服务区便利店门口,从最初的诧异,到焦急,再到气急败坏的模样。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姑姑陈玉芬的电话打了进来。
这次我接了,并打开了免提。
“陈驰!你什么意思!你把陈伟一个人扔在服务区了?你疯了是不是!”电话一接通,姑姑尖锐的咆哮就刺穿了耳膜,音量之大,让音响都出现了些许破音。
“我没疯,姑姑。我很清醒。”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与她的歇斯底里形成鲜明对比。
“你清醒?你清醒能干出这种事?他是你哥!亲哥!大过年的,你把他一个人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安的什么心?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良心?”我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他让我跟他AA电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有没有良心?他把我三十多万的新车当垃圾桶,随地扔垃圾,在真皮座椅上踩脚印的时候,他的良心又在哪里?”
“不就几十块钱电费吗!你至于吗?你现在出息了,开上好车了,就看不起你哥了是吧!陈驰我告诉你,你别忘了你小时候是谁带你玩的!你小时候掉河里,还是你哥把你拉上来的!”
又是这套陈词滥调。
那所谓的“掉河里”,不过是夏天在村口不到膝盖深的小溪里玩水,我自己滑了一跤,他顺手拉了我一把而已。
这件事,被我姑姑和我爸妈当作“救命之恩”,念叨了二十多年,成了陈伟可以对我予取予求的“免死金牌”。
“姑姑,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开车打电话不安全。”我不想再跟她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缠。
“你敢挂!陈驰,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掉头回去把你哥接上!否则,你今年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好啊。”我干脆地回答。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那我就不回去了。”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车续航还挺长的,我现在掉头回上海也绰绰有余。你们慢慢过年吧。”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甚至真的打开导航,看了一眼返回上海的路线。
两百多公里,两个小时就能到。
回到我那个虽然狭小但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出租屋,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也比回到那个名为“家”的牢笼要舒坦得多。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掉头。
我想回去,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当面做一个了断。
有些话,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有些关系,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断,才算彻底。
车内的气氛不再压抑,反而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甚至有心情研究起了这辆车的声浪模拟功能,把它调成了V8引擎的轰鸣声。
电车发出燃油跑车的咆哮,这种反差感让我觉得很有趣。
一个小时后,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我妈。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哭腔。
“小驰,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哥呢?你姑姑都快气疯了,你爸也知道了,正在气头上。你快回去接他呀,听话。”
“妈,这件事你别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那可是你亲哥啊!你们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成这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委屈,仿佛我是那个无理取闹的恶人。
“妈,我问你,如果今天是我坐他的新车,我把辣条撒他车里,把花生壳扔他脚垫上,吃饭让他结账,最后还要求他跟我AA油费,你会怎么说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他不是不懂事嘛……你是弟弟,多让着他点……就当是为了我和你爸,行不行?”
又是这句“让着他点”。
从小到大,我听了无数遍。
我的玩具要让给他,我的新衣服要让他先穿,我的压岁钱要分他一半。
因为我是弟弟,因为他“不懂事”。
可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不是三岁。
一个即将结婚成家立业的男人,还要靠“不懂事”来作为挡箭牌吗?
“妈,我已经让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再让了。”我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我累了。”
电话那头传来我爸一把抢过手机的怒吼:“你累了?你有什么资格喊累!你个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04
“翅膀硬了是吧!陈驰!读了几年书,在外面挣了两个糟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爸的咆哮声透过电流,带着一股陈年的酒气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声音。
每当我考试没考好,或者跟邻居小孩打架,他都是用这种口气,不由分说地先把我训斥一顿。
他从不问缘由,只看结果,而那个结果就是——我让他在外面“丢了面子”。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大学,指望你光宗耀祖,你就这么回报我的?为了几十块钱,把自己的亲哥扔在高速上,这事传出去,我们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面子?”我冷笑一声,“你的面子,就是让你的儿子像个仆人一样伺候你的侄子?你的面子,就是牺牲我的尊严去满足他们的贪得无厌?”
“放肆!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陈伟是你哥!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姑父已经开车去接他了,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家!到家之后,给你哥,给你姑姑,跪下,磕头,道歉!”
跪下。
磕头。
道歉。
这六个字,像六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应急车道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惯性把我死死地按在座椅上。
幸好后面没车。
车外是漆黑的夜和呼啸而过的车流,车内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
我爸,我的亲生父亲,为了他那点可怜的、虚无缥缈的“面子”,为了平息他姐姐的怒火,竟然让我,给陈伟,下跪道歉。
在我的认知里,“跪”这个动作,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他现在却让我去跪一个只知道索取、毫无尊重可言的寄生虫。
这一刻,过去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堤坝。
原来,我在这个家里,连一个独立的人格都不配拥有。
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维系他“家庭和睦”假象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时为了“大局”而被牺牲掉的祭品。
“你听到没有!”见我半天不说话,我爸又在电话那头吼道。
我重新发动汽车,缓缓驶回主路。
我的手不再颤抖,声音也恢复了超乎寻常的冷静。
“听到了。”我说。
“听到了就赶紧给我滚回来!”
“爸,”我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在你心里,我和陈伟,谁更重要?”
他似乎被我这个问题问住了,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道:“你问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们都是我的晚辈,手心手背都是肉!”
“是吗?”我轻笑一声,“可我怎么觉得,我这块肉,随时都可以被割下来,去喂饱另一块肉呢?”
“你……你这个不孝子!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要是今天不跪下道歉,你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最伤人的狠话。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没有愤怒,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心,在他说出“跪下”那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一片冰冷的废墟之上,再也燃不起任何火焰。
我打开了微信,找到了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庭群。
里面很热闹,姑姑正在用一连串的语音痛斥我的“罪行”,各种难听的词汇不堪入目。
几个平时不怎么联系的远房亲戚也在随声附和,劝我“赶紧认错”“别让长辈生气”。
我妈发了一段文字,大概意思是让我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
我爸则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艾特了所有人:“大家别说了,这个孽子,我已经让他滚回来了。今天他不跪下磕头认错,我就打断他的腿!”
这条消息下面,是陈伟刚刚发的一张自拍。
他已经坐上了我姑父的车,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配文是:“还是家里人靠谱。”
我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默默地按下了手机的侧边键。
屏幕亮起,我没有丝毫犹豫,点开了我爸的头像,选择“删除联系人”,并勾选了“将对方加入黑名单”。
然后是我妈。
然后是姑姑。
然后是陈伟。
……
我一个一个地点下去,动作熟练而麻木,像是在清理手机里无用的垃圾文件。
每删除一个,心里的枷PSO就仿佛松开了一分。
最后,我退出了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并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车窗外,县城的灯光已经遥遥在望。
那里,曾是我的故乡,但从今晚起,它只是一个我恰好出生过的地方。
我的家,没了。
但我觉得,我获得了新生。
05
一个小时后,我把车停在了老家那栋自建房的院子门口。
车灯雪亮,将三层小楼的墙壁照得一片惨白。
我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车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
我知道,门后是一场早已为我准备好的鸿门宴。
我甚至能想象出客厅里的场景:我爸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手边放着他那根用了多年的鸡毛掸子;我姑姑坐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数落着我的不是;我妈在旁边垂泪,唉声叹气;而主角陈伟,则会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等着我向他“负荆请罪”。
果然,车刚停稳,铁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我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姑姑、姑父,还有一脸得色的陈伟。
我妈没有出来,大概是不忍心看接下来的场面。
“下车!”我爸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迫感。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冬夜的寒气瞬间包裹了我,但我挺直了脊梁。
“还知道回来?”我爸一步步向我走来,昏黄的门灯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影,显得格外严厉,“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平静地看着他:“记得。让我给陈伟下跪道歉。”
“记得就好!”他似乎对我的“顺从”很满意,指着站在一旁的陈伟,厉声道,“跪下!”
陈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明-的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准备接受我的大礼。
姑姑则抱起了双臂,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没有动,目光越过我爸,落在了陈伟的身上。
“陈驰,你愣着干什么!我让你跪下!”我爸见我没反应,怒气又上来了,扬起了手,似乎想给我一巴掌。
“爸。”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你让我跪之前,我想先算一笔账。”
“算账?算什么账?”我爸愣住了。
“算算这些年,我为这个家,或者说,为陈伟,付出了多少。”
我转向陈伟,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
“哥,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差三千块钱,是我爸妈从我攒了多年的压岁钱里拿出去给你的,说是借,但你从来没还过,对吗?”
陈伟脸色一变:“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准备买电脑的钱。”我继续说,“你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待了两年。每个月吃穿用度,是不是都是我爸妈在负担?而那些钱,大部分都是我从生活费里省下来寄回家的。”
“你……”陈伟的脸开始涨红。
“你前年谈恋爱,给女朋友买手机,钱不够,找我借了五千。去年,你说要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又找我借了两万。这两笔钱,你一分没还,我说的没错吧?”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尴尬,姑姑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还有今天,”我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为了接你,绕路一百多公里,多花了一个半小时。我的时间不算钱吗?我的车不是损耗吗?你把我新车的内饰弄得一塌糊涂,这笔清洁费和折旧费怎么算?你吃了我一百二十六块钱的零食,这笔钱你是不是也该还给我?”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家人算这么清楚干什么!”陈伟恼羞成怒地吼道。
“你不是喜欢‘亲兄弟明算账’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要跟我AA几十块钱的电费吗?好啊,那我们就把所有的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三千的学费,五千的手机,两万的生意本金,加起来是两万八。这些年你住我家的吃穿用,我也不多算,就算两万。今天这些杂七杂八的,算两千。总共五万块。你现在把这五万块钱还给我,我二话不说,立刻给你跪下磕头!”
五万块!
这个数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伟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五万块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我爸也懵了,他没想到我竟然会跟他算这笔陈年旧账,而且算得如此清晰。
“你……你这个混账!你是在逼你哥吗!”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我没有逼他。”我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爸脸上,带着一丝悲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你眼里那微不足道的‘几十块钱电费’背后,是我长年累月的付出和忍让。
而这一切,你们都视而不见,觉得理所当然。”
“在你让我为了你的面子,去跪一个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会有多冷?”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寒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我爸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许久,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
仿佛今天,才是他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儿子。
而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随之消散。
我掏出车钥匙,按下了锁车键。
“滴滴”两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账,我已经算完了。跪,我是不会跪的。”我转过身,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从里面拿出了我的双肩包。
“从今天起,我的钱,我的人,我的车,跟你们这个家,再无任何关系。”
说完,我背上包,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把那栋房子,那些人,还有我那可悲又可笑的前半生,全都抛在了身后。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已经拉黑了所有人,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悬念,才刚刚开始。
他们以为这只是我的一时气话,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失去的,远不止一个“听话的儿子”那么简单。
06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在村里那条熟悉又陌生的水泥路上。
身后没有传来呼喊声,也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只有一片死寂,仿佛我刚才的慷慨陈词,只是对着空气进行了一场独角戏。
也好。
我拿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叫了一辆去往市里高铁站的网约车。
定位显示,司机离我这里还有十五分钟。
冬夜的乡村很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走到村口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槐树下。
这里是村子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零星灯火。
远处,我家的那栋三层小楼,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兽。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以为是叫车司机,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我堂嫂,准确地说,是陈伟的未婚妻,李静。
我们只在去年他们订婚时见过一面,几乎没什么交情。
我有些诧异她为什么会加我。
通过好友请求后,她的消息立刻发了过来。
“陈驰,我是李静。你现在在哪里?”
“在村口。”我言简意赅地回复。
“你……真的跟你爸妈闹翻了?”她的语气带着试探。
“算是吧。”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弹出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陈驰,我知道今晚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陈伟这个人,从小被他爸妈惯坏了,脑子不太灵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但是,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先服个软,回家跟你爸妈道个歉。咱们结婚的事情,有很多地方还需要你帮忙。”
帮忙?
我心中冷笑。
终于图穷匕见了。
“需要我帮什么忙?”我故意问道。
“是这样的,”她很快回复,“我们不是打算五一结婚嘛。我家那边的亲戚朋友多,陪嫁的队伍也长,普通的轿车没面子。陈伟说你买了辆很气派的新车,我们商量着,想让你到时候做我们的头车。另外,你不是在上海大公司上班吗?看看能不能再帮我们找几辆好车,比如奔驰、宝马之类的,凑一个豪华车队。这样我在我娘家人面前,脸上也有光。”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们一家人对我如此“热情”的真正原因。
让我去接陈伟,不过是个引子,一个试探我“服从度”的开胃菜。
真正的目的,是想把我,连同我的车,我的人脉,都变成他们婚礼上炫耀的资本。
而陈伟在服务区那番“AA电费”的拙劣表演,恐怕也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以他的智商,想不出这么“精明”的算计。
这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或许就是我这位精于算计的姑姑,甚至是这位看似通情达理的准堂嫂。
他们试图用最小的成本,来测试我的底线,来确立一种“我们不占你便宜,但你必须为我们付出”的扭曲关系。
一旦我接受了这种关系,那么后续的“头车”、“豪华车队”,就会变得顺理成章。
多么可笑的算盘。
“抱歉,我帮不了。”我直接回复。
“为什么?”李静的语气立刻变了,“不就是让你开个车,找几个朋友吗?对你来说不是举手之劳?陈驰,做人不能太自私,你哥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你这个当弟弟的,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第一,我的车,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钱买的,不是给任何人当婚车的道具。第二,我在上海的朋友,都是我的同事和合作伙伴,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脸面去要求他们牺牲自己的时间,来为你所谓的‘面子’服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跟他,已经不是兄弟了。”
我的回复像一颗炸弹,彻底引爆了李静的怒火。
“陈驰,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给人家打工的吗?开个破国产车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搅黄了我的婚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文字,我反而笑了。
“哦?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回复完这句,直接将她也拉入了黑名单。
一辆白色的轿车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是网约车到了。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司机说:“师傅,去高铁站。”
车子启动,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却也伤我最深的地方。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拉黑李静之后,她立刻将我们的聊天记录截图,发到了那个我刚刚退出的家庭群里。
这张截图,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让那个本已暗流汹涌的群聊,彻底炸开了。
“这个畜生!他竟然这么说!”姑姑的语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我就说他靠不住!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陈伟的声音里满是怨毒。
而最让我意外的,是我妈。
她发了一段长长的语音,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但内容却不再是哀求和劝解。
“陈驰……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哥结婚是多大的事啊……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你太让妈失望了……”
失望?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原来,在她心里,儿子的人格和尊严,也比不上侄子婚礼的“面子”重要。
这场闹剧,已经不再是关于几十块钱电费的争执,而是演变成了一场对我人格的全面围剿。
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用亲情的名义,对我进行着最残酷的道德绑架。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
他们错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这个“给人家打工的”,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我那辆“破国产车”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风暴,才刚刚开始。
07
高铁站的灯火通明,与村庄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买了一张最近的、返回上海的票,坐在候车大厅冰冷的座椅上,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客和广播里不断重复的播报声。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亲情绑架,只有陌生人之间淡漠而礼貌的距离。
我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手机安静得可怕,因为我屏蔽了所有可能传来噪音的源头。
我索性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一些年前没有完成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负责BMS系统中的热失控算法优化,这是一个极其精密的领域,关系到电动车最核心的安全问题。
任何一个微小的参数错误,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正当我沉浸在复杂的数据模型中时,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
我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陈驰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客气,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腔。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咱们镇上的书记,我姓王。小驰啊,你现在在哪儿呢?你爸妈都快急疯了,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王书记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和事佬。
我心里一阵冷笑。
看来,他们在我这里碰了壁,就把“官”给搬出来了。
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总以为权力和身份能压倒一切。
“王书记,这是我的家事,恐怕不劳您费心了。”我淡淡地说。
“哎,怎么能是家事呢?你可是咱们镇上出去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现在又在大城市有了好工作,是我们镇的骄傲嘛!”王书记开始给我戴高帽,“年轻人有点脾气很正常,但不能跟父母置气啊。父子没有隔夜仇,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给你爸妈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王书记,如果您的儿子,被您要求给一个处处占他便宜、还侮辱他的亲戚下跪道歉,您会怎么想?”我直接把问题抛了回去。
电话那头明显噎了一下。
王书记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他打着哈哈说:“这个……情况不一样嘛。你爸也是一时气话,他也是为了家庭和睦。你就当给长辈一个面子。”
“面子,又是面子。”我感到一阵厌烦,“王书记,我的尊严不是用来换取谁的面子的。如果没事的话,我要上车了。”
“别别别!”王书记的语气急了,“陈驰,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能不知道,咱们镇里正在搞一个‘乡贤回归’的招商引资项目。
县里的领导非常重视。
我们已经把你作为重点乡贤代表,上报给县里了。
下个月,县里会组织一个大型的洽谈会,到时候电视台都会来采访。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家里闹翻,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这不仅是你家里的事,也关系到我们镇的形象!”
乡贤代表?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底,他们看中的,依然是我身上的“利用价值”。
我的学历,我的工作,我那辆在他们看来很“气派”的车,都是他们可以拿来装点门面的工具。
他们需要一个“衣锦还乡、回馈家乡”的正面典型,而我,恰好符合这个形象。
至于我本人是否愿意,我的内心是否委屈,根本不重要。
“王书记,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个‘乡贤代表’,我担不起,也不想当。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没那么大能耐。
你们另请高明吧。”
“陈驰!你这是什么态度!”王书记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极限,官腔又端了起来,“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这件事关系到全镇的荣誉,你必须顾全大局!你要是敢不配合,后果自负!”
“后果?”我反问,“什么后果?是把我抓起来,还是在全县通报批评我这个‘不孝子’?”
“你……”王书记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书记,”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我的人身自由和个人意愿受法律保护。我回不回家,参不参加活动,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您试图用公权力来干涉我的私生活,甚至威胁我,那么,我会保留录音,向纪委部门反映情况。”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并将这个号码也拉入了黑名单。
高铁开始检票的广播响了起来。
我合上电脑,背起双肩包,汇入了涌向检票口的人流。
我忽然明白,这场战争,我已经不能再退了。
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他们会用亲情、道德、乡情、集体荣誉,一层又一层地把我包裹起来,直到我彻底窒管息,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我必须反击。
不是用争吵,不是用控诉,而是用他们最看重,却又最不懂的方式。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亲手推开的,究竟是什么。
08
回到上海的出租屋,已经是凌晨两点。
房间里空荡荡的,带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解脱的快感,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没有去公司,没有看电脑,只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饥饿感才把我从混沌中唤醒。
我点了一份外卖,麻木地吃着,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上海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请问是陈驰先生吗?”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传来。
“我是。”
“您好,陈先生。我是‘蔚来资本’的投资顾问,我叫张航。
冒昧打扰您,我们从一些渠道了解到,您在BMS热失控预警算法领域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并且独立开发了一套效率极高的预警模型?”
我心里一惊。
蔚来资本,是国内新能源领域顶尖的投资机构。
而我那个模型,是我利用业余时间,基于公司现有框架,加入了我自己的一些独创性算法构建的,目前还只是一个存在于我个人电脑里的半成品,只跟我的直属导师提过一次。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警惕地问。
“呵呵,陈先生,我们有我们的信息渠道。”张航笑了笑,语气非常诚恳,“我们非常看好您的这套算法模型。经过我们的初步评估,它比目前市面上,包括特斯拉在内的所有主流方案,预警准确率至少能高出三个百分点,并且响应时间缩短了50毫秒。您知道这在极端情况下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生与死的区别。”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说的很对,这正是我这套算法的核心优势。
“陈先生,我们想和您谈一谈。我们愿意出资,支持您成立一个独立的研发团队,将这套算法商业化。我们提供资金、场地、设备和除了技术以外的一切支持。而您,将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和首席技术官,拥有公司30%的原始股份。”
30%的原始股份!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对于一个技术人员来说,这无异于一步登天。
我现在的公司虽然是大厂,但我只是庞大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拿着固定的薪水和微不足道的年终奖。
而现在,一个成为行业新贵的机遇,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是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我们投的是人,是技术,是未来。”张航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我们调查过您。您是业内公认的天才,只是在目前的平台上,您的才华被严重低估了。我们愿意为您提供一个能让您尽情施展的舞台。我们相信,您的技术,将重新定义整个行业的安全标准。”
挂掉电话后,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压力让我无法平静。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挑战。
我要离开现在安稳的“大厂”,去走一条前途未卜的创业之路。
就在我心潮澎湃之际,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越洋电话,号码很熟悉,是我的导师,也是我们公司BMS研发部门的总负责人,德国人克劳斯先生。
“陈,春节过得好吗?”克劳斯爽朗的笑声传来。
“导师,新年好。我……遇到了一些家事,提前回上海了。”
“哦,是吗?希望一切都好。”克劳斯没有多问,转而说起了工作,“陈,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之前提交的那个关于‘基于模糊神经网络的自适应SOC估算算法’的优化方案,总部非常重视。
经过评估,我们认为这个方案可以将电池寿命在理论上延长8%。
董事会已经决定,成立一个专项攻坚小组,由你来担任Lead,直接向我汇报。
另外,公司决定派你到德国总部,进行为期半年的技术交流和培训,所有费用由公司承担。
等你回来,你的职级将直接提升两级,享受部门副总监待遇。”
如果说前一个电话是惊喜,那这一个电话,就是震撼。
部门副总监,德国总部深造,专项小组负责人……这每一个,都是我过去梦寐以求,却又觉得遥不可及的目标。
只要我点头,我就能立刻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核心高层之一,前途一片光明。
两个电话,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是充满未知和风险的创业之路,一条是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就在两天前,我还是那个因为几十块钱电费而被家人逼到绝路的“不孝子”,那个被乡镇书记威胁要“顾全大局”的“小人物”。
而现在,资本和业界巨头,却同时向我抛来了橄榄枝,他们口中的我,是“天才”,是“未来”,是能“重新定义行业标准”的人。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我觉得无比荒诞,又无比清醒。
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从来都不是由那些所谓的“亲人”来定义的。
你的价值,只取决于你的能力,取决于你能为这个世界创造什么。
当我还在那个“家”的泥潭里挣扎时,我是卑微的,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
而当我跳出那个泥潭,站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发光。
就在这时,我的电脑传来“叮”的一声,是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我现在的公司法务部。
邮件的标题是:《关于员工陈驰严重违反竞业协议及泄露公司核心商业机密的初步调查函》。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09
那封邮件的内容,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邮件里措辞严厉,指出公司已经监测到,有第三方投资机构正在就我的“个人研究成果”进行接触,而该成果与公司核心技术高度相关。
公司怀疑我利用职务之便,将未公开的核心算法泄露给潜在的竞争对手,严重违反了入职时签署的竞-业协议和保密协议。
邮件要求我立刻停止一切与第三方的接触,并于次日到公司法务部接受调查。
信末还附带了一句警告:公司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并索赔巨额经济损失的权利。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手脚冰凉。
这是一个局。
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蔚来资本的张航是怎么知道我的算法模型的?
我只跟我的导师克劳斯提过。
而克劳斯,又恰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用升职加薪和德国深-造的“胡萝卜”,来安抚我,或者说,是稳住我。
他们不是来挖我的,他们是来“钓鱼”的。
我现在的公司,和蔚来资本在新能源领域是直接的竞争对手。
他们大概是察觉到了我想离职或者有其他想法的苗头,于是,他们和蔚-来资本联手,演了这么一出戏。
他们先让蔚来资本用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来诱惑我,只要我表现出一点点心动的迹象,甚至只是和他们进行了深入的沟通,他们就可以立刻抓住我的“把柄”,用法务大棒把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到时候,我不仅创业无望,连现在的工作也岌岌可危。
要么,为了洗脱“罪名”,我只能选择接受公司开出的任何条件,比如那个看似光鲜的“升职”,但从此以后,我就等于被戴上了紧箍咒,再也不敢有任何二心。
要么,我将面临一场漫长而昂贵的官司,名声尽毁,职业生涯也就此断送。
好一招“一石二鸟”。
既打击了竞争对手的挖角企图,又彻底套牢了我这个他们眼中的“技术人才”。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和这种动辄调动法务、资本,进行跨公司布局的庞然大物相比,我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在他们眼中,我或许是一件有价值的“资产”,但也仅仅是“资产”而已。
他们可以保护这件资产,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用规则将这件资产彻底锁死。
我忽然想起了我爸,想起了王书记。
他们也是这样,用“亲情”、“大局”这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词汇,来对我进行捆绑和控制。
原来,世界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还是在上海这个光怪陆离的国际都市,总有人想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定义你,利用你,支配你。
唯一的区别是,手段的高下而已。
我感到一阵窒息。
难道我刚刚逃离了一个牢笼,又要掉进另一个更精密、更冰冷的牢笼吗?
我坐在电脑前,一夜未眠。
天亮时,我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但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没有退路了。
接受公司的“招安”,意味着我将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带着镣铐跳舞的木偶。
我的人生,将永远被别人攥在手里。
我不能接受。
我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
我要证明,我的算法模型,与公司的技术框架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要找到那个最核心的、能够证明我“独立原创”的证据。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作量,我需要梳理数万行代码,构建复杂的数学模型对比,找出二者在底层逻辑上的根本性差异。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克劳斯导师。
“陈,邮件收到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保持着德国人特有的严谨,“别担心,这只是公司的标准流程。你只需要回来,签署一份补充保密协议,承诺你的研究成果所有权归公司所有,那么一切都会过去。德国的offer依然有效。”
果然。
图穷匕见了。
他们想要的,是我脑子里那个还未完全成型的算法模型的“所有权”。
“导师,”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那不是公司的资产,那是我的。我不会签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克劳斯叹了口气:“陈,你是个天才,但你太年轻了。你斗不过一个成熟的商业体系。听我一句劝,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我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接下来,我将面对的,是公司法务部冰冷的质询,是铺天盖地的法律文件,甚至可能是整个行业的封杀。
但我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当我拥有无可替代的核心技术时,我本身就是最大的“规则”。
我看向窗外,新一天的太阳正在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向这座城市。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了那个我只存了号码,却从未联系过的人——蔚来资本的张航。
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张先生,我想,我们可以谈谈了。但是,我需要你们的法务团队支持。以及,我要的,不是30%,是49%。”
10
发完那条信息,我关掉了手机,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工作中。
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我赌的是蔚来资本的野心,赌的是他们对我的技术有足够的信心,愿意为了得到我,而不惜与我现在的公司撕破脸。
三天,整整三天,我没有合眼。
靠着咖啡和外卖,我将我的算法模型与公司现有的技术专利进行了地毯式的对比分析,整理出了一份长达两百多页的技术白皮书。
在这份白皮书中,我详细阐述了我的算法在底层架构、核心逻辑、以及数据处理方式上,是如何区别于公司现有技术的。
我证明了,我的模型并非简单的“优化”,而是一种颠覆性的“原创”。
这三天里,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张航没有回复我,公司也没有再发来第二封邮件。
一切都像暴风雨前的宁机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四天早上,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符,感觉身体被掏空,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西装革履的张航。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女,提着公文包,应该是法务人员。
“陈先生,打扰了。”张航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们老板连夜飞了回来,看了你的技术构想,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把陈先生请过来。”
我的心,重重地落了地。
我赌赢了。
“49%的股份,以及一个国内最顶尖的知识产权律师团队,这是我们能给出的诚意。”张航递给我一份文件,“只要您点头,我们立刻启动所有法律程序,应对您前公司的任何指控。”
我没有立刻去看文件,而是转身回到电脑前,将那份我耗费三天三夜心血写成的技术白皮书,发到了张航的邮箱里。
“这是我的底牌。”我说。
张航的法务团队立刻打开电脑,开始审阅。
一个小时后,为首的那位女律师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欣赏。
“陈先生,有了这份东西,我们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打赢这场官司。您的算法,在法律上完全可以被界定为‘独立职务发明’,甚至可以争取‘非职务发明’的认定。
您前公司那份竞业协议里的霸王条款,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那一刻,我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它比任何亲情绑架、权力威胁,都来得更坚实,更可靠。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的人生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在蔚来资本法务团队的协助下,我正式向前公司提交了辞呈,并主动发起了“职务发明创造归属权”的确认诉讼。
消息传出,整个行业都震动了。
我前公司恼羞成-怒,对我发起了巨额索赔,并动用媒体资源,将我描绘成一个“背信弃义、窃取公司机密”的小人。
一时间,我成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网络上,各种谩骂和质疑铺天盖地。
而这些新闻,也毫无意外地传回了我的老家。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是我二叔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幸灾乐祸。
“陈驰啊,听说你在上海闯大祸了?要把公司给你的车子房子都收回去,还要赔好多钱?啧啧,我早就跟你爸说了,让你别那么狂,你不听。现在好了吧?你把家里人得罪光了,看谁还能帮你。”
我没有说话。
“你姑姑说了,只要你现在回来,去给你哥的婚事磕头认错,再把你那辆车过户给你哥当赔罪。她就让你爸出面,帮你跟村里乡亲们凑点钱,看能不能把窟窿堵上。不然,你这辈子可就毁了。”
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腔调,我忽然觉得无比平静。
我打开了免提,然后点开了旁边平板电脑上的一个财经新闻直播。
一个甜美的主持人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今日,国内新能源领域爆出重磅消息,初创公司‘极熵科技’宣布完成天使轮融资,融资金额高达三亿人民币,由蔚来资本领投。
据悉,该公司的核心技术源于其创始人陈驰先生独立研发的‘主动式热失控干预算法’,被业界誉为将改变动力电池安全格局的颠覆性技术……”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能想象到我二叔此刻脸上的表情,从幸灾乐祸,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二叔,”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听清,“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能再说一遍吗?”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那辆车,你们不是很喜欢吗?”我继续说,“不好意思,下个月,公司会给我配一辆新的代步车,保时捷Taycan。至于那辆极氪,我打算捐给我的母校,县城一中,给学弟学妹们做新能源技术研究的教具。”
“因为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窗外,上海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我知道,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我不再孤单,我的背后,是资本的加持,是顶尖的团队,更是我自己无可替代的技术壁垒。
至于那些曾经试图用亲情捆绑我的人,他们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守着他们那点可怜的“面子”,看着我走向一个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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