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轰鸣的生产线寂静无声，数十万平方米的园区内，枯黄的野草漫过膝盖。锈迹斑斑的厂牌上，“拜腾汽车”四个字依稀可辨，而留守保安的唏惘语气，为这场造车梦画上了暂时的休止符。
“出钱出地还送矿”，中国城市在新能源造车浪潮中使尽浑身解数。温州引入威马“圆了30年汽车梦”，如皋为赛麟豪掷60余亿元，南京9年内引入5家新能源汽车项目。
然而，得意者少，失意者众。当威马、赛麟、拜腾、博郡等车企接连破产停工，留下的不仅是荒芜的厂区，还有地方政府数十亿元的资金黑洞，以及数百万沦为“售后孤儿”的车主。
这些地方国资为何前赴后继地投身这场看似豪赌的游戏？它们又能否从“接盘侠”蜕变为真正的“产业培育者”？
01 造车梦碎，地方政府成最大“接盘侠”
汽车产业被誉为现代工业皇冠上的明珠，产业链长、带动性强，一个整车项目就能重塑区域经济格局。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中国城市大都怀有一个“造车梦”。
从2015年至2017年上半年，国内共有超过200个新能源汽车整车生产项目落地，涉及投资金额1万多亿元，产能规划达2124万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新能源造车浪潮中，地方政府的招商筹码不断加码。
资金保障与土地配置是两大核心筹码。号称“中国汽摩配之都”的温州引入威马汽车；如皋为争取赛麟落地豪掷60余亿元，而当年如皋全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规模不过70亿元上下。
更令人惊叹的是内蒙古鄂尔多斯与华泰汽车的“土地游戏”：鄂尔多斯以每亩1万元的低价向华泰汽车累计供应了6056.98亩国有建设用地，甚至还一并配置了煤炭资源。
然而，这些曾经的“明星项目”大多以失败告终。据不完全统计，地方造车“失意者”联盟的成员包括南京、鄂尔多斯等10余座城市，涵盖直辖市天津至县级市如皋等不同行政级别的城市。
南京可谓典型样本。自2016至2025年的9年时间内，南京引入的拜腾汽车、博郡汽车、长城华冠、知豆新能源、银隆新能源等5家新能源汽车项目，如今或破产清算，或停摆闲置。这些项默目只留下了成片的闲置厂房和设备，成为产业狂热后的冰冷注脚。
02 风投式招商，地方国资的冒险与无奈
地方国资为何如此热衷下场做风投？ 2022年第四季度和2023年第一季度，国资VC的投资出手量已反超非国资机构。2025年一季度，国资GP在大规模基金中的占比进一步提升至70%。
这背后是地方发展逻辑的深刻变化。
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理事长陈清泰曾指出：“未来，新能源汽车市场的集中度还将进一步提升。这个过程是市场过程，而不应该是政府干预的过程。” 但现实是，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中越来越倾向于亲自下场。
“基金招商”成为主流做法，但实践一段时间后，不少地方政府发现这样的做法效率较低、效果不明显。尤其是对于产业资源不丰富的地区，创投机构难以找到好项目来返投，国资直接下场做投资的诉求更大。
榆煤基金总经理秦笙分析：“企业招商落地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只有长期深耕当地并维系当地资源，才能更有效率地完成这件事，所以，不少地方选择自己做。”
地方国资的投资逻辑与市场化机构有本质区别。秦笙坦言：“可能会牺牲投资收益，落实资本招商的前提，夯实投资安全。”给投资目标排位，首位是招商引资，其次是资金安全性，最后才是投资收益。
然而，这种“风投式招商”模式在新能源汽车领域遭遇严峻挑战。南京浦口高投对博郡汽车的投资堪称“风口下的盲目冒进”。2019年，南京浦口开发区高科技投资有限公司联合其他资本对博郡汽车累计投入规模25亿元。
结果令人唏嘘：博郡汽车在未实现量产、资金储备有限的情况下，同时推进多个车型平台研发，导致资金分散。其首款车型的车机系统因拖欠款项未开发完成，工程车始终过不了关键节点，达不到量产标准。2020年，博郡汽车资金链断裂，最终破产。
03 烂尾之痛，政企合谋下的多方共输
烂尾项目背后，往往是政企合谋的苦果。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苗圩曾直言不讳：“一些地方政府确实越过了政府的边界，急于去招商引资，特别是招这些新能源汽车的新项目。这里面有的做的很成功，也出现很多烂尾、最后把自己都陷进去的教训。”
苗圩特别强调：“过去拿个PPT就造车了，有的甚至拿个样车就说我将来就造这个车型，然后在社会上募了很多资，最后形成了烂尾，还有的跑到美国去逍遥法外，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出现了。”
赛麟汽车案例就是典型。曾是江苏省“十三五规划”重大项目的赛麟汽车，有着“世界顶级超跑”品牌的背书。然而，董事长王晓麟仅用50万美元就得到如皋市地方政府真金白银66亿元的投入。
赛麟汽车曾在鸟巢斥资3亿元举办声势浩大的“赛麟之夜”新车发布会，而历经四年造出的低速微型电动车仅售出31辆。2020年，江苏赛麟汽车前高级法务经理乔宇东实名举报王晓麟涉嫌虚假技术出资及挪用巨额国资。最终，赛麟汽车挂牌拍卖，而王晓麟逃往美国后至今逍遥法外。
同样，拜腾汽车被视为最有希望挑战特斯拉的新能源车企，但最终在耗资84亿后，却没有造出一台量产车，走上破产重整之路。
这些烂尾项目造成的损失是多方位的：
对地方政府而言，直接损失是巨额国资投入无法收回。如皋为赛麟投入的60余亿元、湖州市国资对游侠汽车的支持、淮安国资对敏安汽车的入股，大多难以收回。
对车主而言，车企破产意味着售后无保障。威马、哪吒等车企破产导致数百万车主面临质保失效、配件短缺、车险拒保等困境。
对行业而言，资源严重错配。苗圩指出：“2016年以来新建的苏州前途、淮安敏安等等这些企业，它的产能利用率都低于5%。”
04 风险积累，地方国资投资的四大陷阱
地方国资在新能源汽车领域的投资，暴露出四大共性陷阱。
一是过度迷信创始人背景与纸面规划。博郡汽车创始人黄希鸣是“福特系”，拜腾汽车两位联合创始人分别是宝马中国前副总裁和宝马i8电动超跑项目原负责人。地方国资往往过度依赖这些光鲜履历，忽视了企业治理结构缺陷、研发整合能力不足等隐性风险。
二是对行业“重资产、长周期、高竞争”属性认知不足。新能源汽车行业平均需累计投入超过300亿元，从技术突破到实现盈利通常需要5至8年周期。地方国资往往急于求成，盲目追求产能布局，未建立动态风险预警机制。
三是投后管理薄弱，缺乏有效监管机制。以南京浦口高投对博郡汽车的投资为例，地方国资作为投资方，未能有效介入企业经营决策，对资金使用方向、成本控制等关键环节缺乏话语权。
四是陷入“风口思维”，缺乏独立判断。2016-2019年间，多地争相吸引新能源汽车项目落地，南京市多个辖区也争相上马新能源汽车项目。这种跟风投资导致重复建设与资源浪费。
05 成功样本，从“接盘侠”到“产业培育者”的蜕变
并非所有地方国资的投资都以失败告终。合肥、深圳、苏州等地探索出了相对成功的模式。
合肥模式被誉为“最牛风投”。2019年，合肥国资在蔚来汽车亏损达112.96亿元、股价跌至1.19美元的关键时刻，向其注入战略投资70亿元。2020年2月，蔚来汽车落户合肥，从而转危为安。 如今，合肥的这笔投资不仅实现超过百亿盈利，更构建起庞大的新能源汽车产业链条。
合肥市相关负责人曾介绍，合肥市政府产业投资的特点是从培育产业链的角度投资。产业投资项目不谋求控股、不以短期利益为目标，而是沿着产业链的方向选择投资项目，吸引产业链上下游更多的企业入驻，逐渐形成产业集群效应。
深圳探索出“园区+创投”模式。深圳以科技园区为依托拓展产业发展空间、强化产业承载力；以科技金融为纽带，通过前期租金、资金和技术入股等具体方式，为科技园区和新兴产业发展提供资金支持。
苏州则以基金为线，串起产业链。苏州工业园区创业投资引导基金、相城母基金、苏州国发创投等政府投资基金，培育出完整的产业集群。一个苏州工业园区，就汇聚了中国众多的隐形冠军企业和高端制造产业集群。
株洲国投集团积极借鉴这些成功经验，通过基金运作投资本地16个项目，牵头引进产业项目7个，带动社会资本在株投资超40亿元。其中，国创越摩先进封装项目是株洲通过资本招商引入的第一家集成电路企业，项目完全建成达产后，预计可实现年销售收入超40亿元。
06 破局之道，地方国资如何从豪赌到精耕
面对已经出现的烂尾项目，盘活资源是关键。为僵尸产能寻找接盘方，是造车“失意者”们盘活资源、化解风险的手段之一。
抚州大乘汽车生产基地已被比亚迪接手；上饶汉腾汽车部分厂房的标牌已被替换成“长城汽车”；曾经的上饶中汽瑞华新能源汽车产业园则由吉利接盘。这种“白衣骑士”式的接盘，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损失。
但更重要的是建立长效机制。苗圩建议，地方政府要在新能源汽车项目招商上理性克制，把营商环境搞好是本职工作，产能规划和投资交给企业自行决定，不下场当大股东，尤其是地方产业基金，不领投但可以跟投，最大化降低投资风险。
具体而言，地方国资应建立三大机制：
一是科学的项目筛选机制。合肥聘请了100余位企业家作为招商顾问，并成立目标产业领域顶级专家数据库，最大程度确保决策理性。地方国资应改变仅凭创始人背景和PPT做决策的方式，建立“技术+市场”双维度评估体系。
二是健全的风险管控机制。鄂尔多斯与华泰汽车签订的合作协议中约定，如未按计划实施项目，市政府有权单方面终止协议，无偿收回配置的煤田和土地。这种对赌机制应成为地方国资投资的标配。
三是市场化的激励约束机制。厦门国升基金总经理王斌指出：“容错机制对国资VC来说非常重要，不能只考虑单一项目的成败，而是要考核整个基金的运作。” 地方国资应建立适应市场规律的考核机制，既防范风险，又激发活力。
南京长江产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张月友建议，南京可通过“逆向整合+区域协同”双轨并进破解“整车弱、零部件强”的结构性矛盾。逆向整合方面，依托动力电池和零部件优势，设立专项基金获取整车资质，吸引品牌落地。
荒芜的拜腾工厂正在走法拍流程，标的物经七次拍卖，价格从31亿元降至8.18亿元。而在曾经的上饶中汽瑞华新能源汽车产业园，标牌已被替换为“吉利”。
那些荒芜的厂区不应只是失败的注脚，更应成为一座城市重新出发的坐标。
“我们不能纠结于过去的失败，我们也要去追求成功。”一位南京当地政府人士感叹，“汽车产业已从燃油车转到新能源汽车赛道，再往智能网联方向发展，而这也是我们南京未来发展的重点。”
在新能源汽车这场残酷而激烈的竞赛中，真正的赢家不是那些最敢赌的，而是那些最懂产业、最有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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