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白色的二手卡罗拉,是我用了在加工厂咬牙熬了三个年夜班攒下的钱,又偷偷找厂里预支了两个月工资,才从县里一个二手车贩子手里开回来的。
它其实很旧了,是零几年的老款,车身那层白色漆已经有些发黄,像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前保险杠的地方还有几道明显的刮痕,大概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印记,也懒得多花钱去修补。轮毂是最普通的钢圈,罩着个塑料盖,其中一个盖子上还有裂痕。一开门,总能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旧皮革、烟味和廉价香水试图掩盖什么的复杂气味。发动机怠速时声音不算特别安静,但跑起来倒也平稳。
它不是我幻想中的坐骑,更谈不上气派,但它有四个轮子,能遮风挡雨,最重要的是,那方向盘握在我手里,往左往右,快些慢些,全由我自己说了算。这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微不足道的掌控感。
某个不用加班的周末午后,工厂里弥漫的腥味似乎还粘在鼻腔里。我忽然一刻也待不住,鬼使神差地钻进了卡罗拉。发动机吭哧两声点着了火,我摇下车窗,让略带咸味的海风灌进来。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路开,不知不觉,竟开上了通往南澳大桥的那条路。
过了桥,便是南澳岛。环海公路像一条飘逸的带子,缠绕着青翠的山与湛蓝的海。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观景台,熄了火。刹那间,世界只剩下风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远处是点点白帆,阳光碎在无垠的海面上,跳跃着钻石般的光芒。我靠在车门上,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看着这片广阔,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那一刻,车间里冰冷的操作台、永无止境的鱿鱼、亲戚们唾沫横飞的嘴脸,似乎都被海风吹散了一些,变得遥远而模糊。这破旧的卡罗拉,载着我,暂时逃离了那个令我窒息的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逃离代价很快便来了。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邻居看见了,消息像长了脚,飞快地传遍了亲戚圈。下次家族聚餐,炮火便精准地覆盖了过来。
“哟,听说我们阳平买了车了?还是四个轮的?可以啊!”二姑夫率先发难,语气里的惊讶夸张得刺耳,“白色的?多大排量啊?多少钱买的?”
我没吭声,埋头夹菜。
“二手的?”堂哥在一旁“恍然大悟”,声音拔高,“二手车好啊,划算!练手磕了碰了不心疼。不过阿平啊,不是哥说你,你说你买这车,油费、保险、保养,一年下来不得大几千?你厂里那点工资,刨掉这些,还能剩下几个?”
大伯放下酒杯,语重心长,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后生仔,心思要放在正道上。车嘛,能代步就行,搞那么花哨做什么?你看你,娶老婆的本钱还没攒够,就先学会享受了?这车能当饭吃吗?能给你生出儿子来吗?”
“就是,”三婶撇撇嘴,“有这闲钱,不如攒起来,托人再说门亲事实在。天天开着个二手破车瞎逛,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哪家姑娘敢跟你?”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我买这辆车不是图个方便,而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是“不务正业”、“败家”、“没正形”的铁证。那辆白色的卡罗拉,在他们口中,不再是代步工具,成了我无能、虚荣、不肯面对现实的标志。
我攥着筷子,碗里的卤鹅突然变得油腻难以下咽。海边的风仿佛还在耳边,可眼前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充满批判意味的嘴。那一点点用加班和预支工资换来的、握紧方向盘的微弱自由感,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荒唐和不合时宜。
我最终什么也没辩解,只是嗯嗯啊啊地含糊应着,再次把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像往常一样。只是这一次,心里除了以往的憋闷,还多了一丝苦涩的自嘲。或许他们是对的?我这点可怜的、只能对着大海发泄的叛逆,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那辆白色的卡罗拉,引擎声在乡间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它载着我,驶向那栋老平房,也驶向那看不到尽头、弥漫着鱼腥味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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