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山湖的早晨，总是带着一点迷雾，像谁家厨房窗上未擦净的玻璃。125摩托车的排气声在水汽里钻出一条痕迹。我踩着南方125的启动杆，鞋底早已磨出三道口子——这在南方摩托的用户群中，是不需要多做解释的事情。那种“蹬一万脚”的起车绝技，是九十年代南方的一个小型仪式，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反正每一脚都踩出一点祈祷和埋怨，像是祈求机器良心发现，早点点头同意上班。
有次太冻，启动杆蹬到小腿抽筋，我忍着疼，手法娴熟地调化油器，强行让汽油里多加了点95%酒精，仿佛能酿出点灵魂浓度，结果排气烟里多了点“白兰地”味道，也不知是我喝多了还是车喝多了，反正身边的鱼贩子们路过，总是多看两眼，估计他们也想让鱼箱顺便高端一把。不过，摩托车终究没能发展成品酒机械，倒是在引擎里抛出了更多小毛病，比如漏油，比如点火延迟，比如启动需要蹬到自己怀疑这鞋是不是该换铁底。这就是南方125的现实：价格便宜、皮实耐造、但油耗不孝顺，启动有点像考验你的脚力和耐心。
九十年代，中国南方。摩托车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社会通行证”。县城电影院门口，二十辆南方125一字排开，日租二十块钱，谁家孩子想跑摩的贴补家用，第一步总是学会与启动杆死磕。后来再进阶，才能梦想下一场“五羊本田”，不过如果你以为那就是“胜利终点”，多半要摔得不轻——我们那里第一批骑摩托的年轻人，摔伤的比例基本跟大学生入学率持平。
南方125能横行县城，还靠着价格优势。你出四千八，能买到跟本田一万四五差不多的动力。人嘛，有了对比，自然不会太计较启动的时候多跺几脚。县里鱼贩子选择它不是没有理由：穿着胶皮靴子、一身消防水龙布，在市场和淀山湖之间来回穿梭，后座驮仨铝鱼箱，动力足、座凳宽、耐摔耐撞。洪都125这种“靠友情价混进牌子”的货，三年一万二公里就彻底歇菜。南方125能跑十年，你要是把启动杆做成铜的，都能磨出雕刻来。
事实上，南方125的技术并没有什么迷信。曲轴连杆、曲轴轴承、气缸都比金城AX100皮实；启动速度嘛，没法跟AX100比灵敏，但它愿走耐用路线，是“憨厚农民”不是“灵巧小偷”。再说那年代用车的人，谁懂什么二冲专用燃烧机油？机油和汽油的配比是玄学，化油器漏油了就塞点卫生纸，发动机哽哽咽咽干不下去，大家都怪车质量不好，没哪个人怀疑过自己的混合物配比有多胡来。维修知识像遥远的魔法书，大家都只会蹬，蹬坏了就骂，骂完了继续蹬，偶尔鞋底蹬脱，低头看看，人生也这般皮实。
站在现在回头看那十年骑行生活，说句实在话，我的南方125只花了三千多块。上班骑它、跑摩的接客、拖货接送，时时有用。十年后废品价三百块时，还可以一脚发车——这种“活力老年”在机器界也属罕见。它不是豪车，但在没空调没地暖的九十年代，能成为县里小伙子的事业起点，也算对得起“整备质量124千克，最大功率8.8千瓦”这一串冰冷参数了。我对数值没有迷信，唯独对它在“跑135公里”的最高速有种自嘲的敬重。毕竟那年，我在淀山湖无人区试过，风声灌进头盔，人生速度也就那一刻真切得很。
这么多年过去了，骑过南方125的人都老了。有的脚上还残留着启动杆的痕迹，有的鞋底已换了第三双，有的干脆开上了汽车，偶尔提起摩托时，脸上挂着种不甘心认老的胡须打扮。那些参与南方闹药、在影院门口出租摩托、开发区里飙车赶路的年轻人，大部分现在已经习惯了周末去菜场步行。多少秋冬，混合气调得像调酒一样讲究，启动杆比健身器材还仗义，南方125的油耗和机油早就成了段子，留给我们一层幽默的失落。
回望那段经历，我对南方125没有偏见，也没有盲目美化。它的问题，早就印在油点子和起车次数上；它的优点，也不需要多说。毕竟某些时候，一个人的脚力与运气，比起发动机参数更重要。想想当年本田125天价摆在那里，天虹90也要八九千，咱们用四千八的南方骑过青春，用三百块的废铁告别岁月，中间也不过是蹬坏几双鞋子罢了。青春心跳曾为它加速，如今大多数人已然慢下来。
说到底，摩托车保养知识的匮乏，部分归咎于信息落后。但另有一部分，是那代人对于机器、效率和生活的态度。大家都愿意少花钱多干事，不计较启动的辛苦，只要能拉客、能跑货、能撑起家庭，就算发动机偶尔“咳痰”，也是闷声发财。我常觉得，南方125这种“脚都踩秧”的逻辑本身就是九十年代中国南方一群人的缩影：能扛、能跑、能忍，油耗高，也不怕；发动机不干净，反正全县都一样；化油器漏油，塞卫生纸就是小手艺。笑归笑，跑归跑，摔一跤爬起来照样上路。
至于那批会骑南方125的年轻人，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路上？有多少还记得“关闭钥匙，启动杆踏二十下”的冷知识？你说，这算不算一种时代的独有痕迹？或者再往远处想想：我们对机器的信念是不是也该像当年踩启动杆的心情一样，别太催急，别太轻信、别太健忘？时代过去了，那段皮实、油腻、暴躁、坚韧的脚印，还会不会有人踩在心里、继续前行？
这，或许才是南方125留给我们的最后一脚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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