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财报，养成个习惯，特别喜欢看附注里的“固定资产”科目。
一家公司有多少厂房、多少生产线、多少设备，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有时候比利润表里的加减法，更能讲清楚这家公司的底色和包袱。
年底本田说要停产五天，理由是“芯片短缺”。
这个说法，听着耳熟。
像不像你上学时，那个每次考试都考六十分的同学，问他为啥没考好，答案永远是“这次题太偏了”或者“昨天没睡好”。
从来不是“我就是学不会”。
芯片这东西，在2021年确实是全球性的真问题，那时候谁家产能不足，说一句缺芯，大家都能理解，甚至还有点“我们家卖得太火爆”的凡尔赛意味。
但到了现在，尤其是消费电子和汽车行业需求普遍疲软的今天，一个年销量在中国市场已经跌去三成、刚刚砍掉近三分之一产能的巨头，再说自己因为“缺芯”而停工，这就有点行为艺术了。
这事儿吧，得算两笔账。
第一笔是“生产账”。
一条现代化的汽车生产线，是典型的重资产。
每天的固定成本，包括厂房折旧、设备摊销、管理人员和基础工人的工资、水电暖，都是一笔巨款，不管你今天生产一台车还是一千台车，这笔钱都得花。
以前订单饱和的时候，工厂恨不得三班倒，把固定成本摊到最低，每多生产一辆车，边际利润就越高。
但现在情况反过来了，如果订单不足，比如生产线开工率只有50%，那么每辆车要分摊的固定成本就翻了一倍。
这时候，继续硬着头皮生产，就是“造一辆，亏一辆”。
所以，当订单枯竭到一定程度，最理性的财务决策，就是停工。
停下来，虽然固定成本照付，但至少省下了生产物料、大部分工人的变动薪酬和巨额的能源费用。
这叫“止损”。
所以，“芯片短缺”只是一个体面的说法。
真正的潜台词是，订单已经撑不起生产线的盈亏平衡点了，开着比关着亏得还多。
这在制造业里，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这就引出了第二笔账，一笔更深层次的“资产负债账”。
我们总说日系车企转型慢，船大难掉头。
但这个“船”到底是什么？
不是思想，不是文化，而是写在资产负负债表上的，数千亿乃至上万亿的“固定资产”和与之配套的整个产业链。
过去四十年，本田、丰田这些巨头，在全球建立了一套围绕“内燃机”的、登峰造极的、极其高效的生产和供应体系。
从发动机、变速箱的精密制造，到无数个“嫡系”供应商（比如电装、爱信），再到全球数万家4S店的维修保养体系。
这整个“内-燃-机-帝-国”，是它们最引以为傲的资产，也是它们过去数十年利润的源泉。
现在，时代变了，要搞电动车了。
电动车的核心是什么？
电池、电机、电控，还有智能座舱和自动驾驶背后的“软件”。
这套东西，跟内燃机帝国那一套，几乎是完全不兼容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转型，不只是研发一款新车那么简单。
而是要亲手把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那个庞大的“资产包”做“减值处理”。
你那条全球最牛的发动机生产线，在新时代里，可能就是一堆废铁。
你那个能把变速箱做到极致的供应商，在新时代里，可能直接就破产了。
你那些靠换机油、修发动机赚钱的4S店，在新时代里，商业模式要彻底重构。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在财务上叫“资产减记”，说白了就是承认过去的投资失败了，要亏本甩卖。
对于一家上市公司，尤其是一家成功的上市公司来说，这是最难做的决策。
因为这不仅会重创当期的财报，更是对过去所有战略的自我否定。
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很拧巴的现象：日系车企不是造不出电动车，它们也推出了e:N系列之类的产品，但产品力普遍“货不对板”。
续航虚标、智能化落后、还在用“油改电”的平台。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或者说，是财务问题。
它们不敢彻底革命，只能在旧有的资产框架下，小心翼翼地搞“改良”。
希望用最小的投入，既能应付政策，又能延续旧资产的寿命。
这种修修补补，本质上是一种“路径依赖”，更是被沉重的“资产包袱”所绑架。
就好比一个靠祖传手艺开了几十年面馆的老师傅，现在大家爱吃汉堡了。
他不是学不会怎么做汉堡，而是他那个花了几百万盘下来的黄金地段铺面、那套精良的煮面设备、那些跟他干了几十年的和面师傅，怎么办？
他最自然的选择，是尝试推出一款“中式汉堡”，用馒头夹红烧肉，寄希望于顾客能念着旧情继续光顾。
本田今天的停产，就是这个“馒头夹红烧肉”策略走到尽头的必然结果。
市场用订单投票，证明了消费者不买账。
当订单枯竭，工厂的巨额固定成本就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
停产五天，只是这根稻草掉落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声响。
拉长时间轴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柯达当年不是造不出数码相机，它甚至是数码相机的发明者。
但它不敢革自己的命，因为它的帝国建立在胶卷的生产和冲印上。
诺基亚不是造不出智能手机，但它舍不得放弃在塞班系统和物理键盘上积累的巨大优势。
历史总是在重复。
一个体系越是成功，其内部的资产结构、利益分配、思维模式就越是固化。
这种固化，在稳定期是护城河，在变革期就成了绞索。
所以，别再简单地嘲笑日系车“反应慢”了。
它们不是慢，是“重”。
是过去几十年的巨大成功，给它们戴上了沉重的黄金镣铐。
每一次“芯片短缺”的背后，都是这副镣铐与骨肉摩擦时，发出的呻吟。
这无关民族情绪，也无关品牌好恶，这只是一个关于商业周期和资产负债表的，冰冷而客观的规律。
共勉共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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