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同学会:那晚,我开着辉腾被当成了司机】
我们这地方,夏天一到,空气就黏答答的,像是谁在半空泼了一勺糖浆,糊在皮肤上,甩也甩不脱。
我叫苏默,人如其名,大多时候确实挺沉默的。
名字是我那没什么文化的爹妈翻字典随手翻到的。他们老说,话少的人,麻烦也少。
活了快三十年,我觉得这话只对一半。沉默是能避开些小磕碰,可真正的麻烦,像长了眼,专挑你觉得最太平的时候,悄没声地,往你心窝里扎。
今天的麻烦,是张烫金的请柬。
高中毕业十年同学会。
发起人是当年的班长,李强。
请柬做得挺像样,措辞滚烫,说什么“十年弹指一挥间,同窗情谊永流传”。聚会地点定在“金鼎轩”,城里新开的高档酒楼,听说人均吃一顿,能抵我小半个月工资。
我把请柬丢在茶几上,点了支烟。
烟雾慢悠悠地爬升,我心里没什么波澜。
高中那三年,给我的记忆像是蒙了层洗不掉的灰。我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成绩中不溜秋,家境普通,扔人堆里就看不见的那种。
班里那些显眼的,比如李强,家里做生意,那时候就穿名牌球鞋,用最新款的随身听,身边总不缺人围着。
我呢,最大的乐趣是放学后去旧书摊,淘两本打折的武侠小说。
说我混得不好,也不全对。
准确说,是看着不怎么样。毕业没按部就班找工作,折腾过几回,最后和人搭伙做了点小生意。具体做什么,懒得跟外人细讲,反正没饿着,攒了点钱,不多,但够买辆自己喜欢的车。
我买了辆大众辉腾,最低配,落地一百九十万左右。
这车长得跟十来万的帕萨特差不多,黑乎乎,方头方脑,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价钱。我买它,就图个清静,省得被人问东问西。
我喜欢它启动时那种低沉扎实的轰鸣,还有内饰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细致劲儿。这跟我想要的活法有点像,或者说,是我心里盼着能活成的样子。
去,还是不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决定去。
倒不是多想念谁,就是觉得,十年了,总得给自己个交代。看看时间这把刀,到底把大家都刻成了什么模样。
或许,心底最里头,还藏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想瞧瞧当年那些风光的,如今是不是还一样风光?
人嘛,总免不了这点俗。
聚会那天,我特意穿了件普通的灰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胡子刮干净了,但整个人看上去,跟“成功”俩字绝不沾边。
我开着辉腾,汇进晚高峰的车流。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街,车里放着沙沙的爵士乐,我心里挺平静,甚至有点空落落的无聊。
金鼎轩确实气派。金光灿灿的大门,穿旗袍的迎宾小姐个子高挑,笑容像是量好了角度。
门口停车坪满了。BBA算是基本款,里头还夹着几辆保时捷、路虎。
我那辆灰扑扑的“大众”塞在角落,显得特别扎眼,甚至有点寒碜。
我刚下车,就听见旁边两个也刚停好车的男人在说话。
“哟,这年头还有人开这老款帕萨特来聚会?够朴素的啊。”
说话的人穿着紧身POLO衫,肚子微微腆着。我认出来,是当年的体育委员,赵强。
另一个戴金丝眼镜,腋下夹着手包,接话道:“嗨,估计是哪个单位的司机,跟领导来的吧。你看那车,灰的,都没洗。”
我没吭声,锁了车,径直朝大门走。
赵强大概觉得我这“司机”没打招呼不懂事,在后面拔高了嗓门:
“喂,那位师傅!你们领导是哪位啊?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
我脚步没停,只当没听见。
心里那潭静水被扔了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很快又平了。
狗眼看人低,见多了,也就惯了。
按请柬上了三楼,包间叫“富贵荣华”。
推开门,一股混着香水、烟味和菜热的声浪猛地扑在脸上。
包间很大,装得金碧辉煌。大圆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男人们大多西装革履,有的挺着肚子高谈阔论,有的故作深沉地摆弄手机。女人们妆容精致,衣裙鲜亮,互相打量着对方的包和首饰,笑声有些发尖。
我的出现,像颗小石子扔进喧闹的池塘,只激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水花。
几张熟悉的脸抬起来,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带着点辨认和疏远,随即移开,又扎进热烈的交谈里。
没人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像个走错门的,在门口站了几秒,自己找了个靠门边的空位坐下。
这位置,通常是留给无关紧要的人,或者迟到者的。
“哟,这不是苏默吗?”
一个有点尖的女声响起来。
是当年的文艺委员,王雪。她化着精致的妆,穿一身名牌连衣裙,手里挎着个LV的neverfull,袅袅地走过来。
“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老样子,这么……低调。”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她上下扫了我一遍,目光在那件旧T恤上顿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听说你现在……自由职业?挺好啊,自在。”
“混口饭吃。”
我说。
“哎呀,都不容易。”
她敷衍了一句,立刻转向旁边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张总,听说您最近又拿下个大项目?真厉害!”
我被晾在了一边。
环顾四周,同学们三三两两扎着堆。话题绕着房子、车子、孩子上什么幼儿园、最近又去了哪个国家打转。
李强作为班长,自然是全场核心。他穿着一身阿玛尼西装,手腕上那块金表亮得晃眼,正被几个人围着,唾沫横飞地讲他爸最近又投了哪个楼盘。
第1章
我安静地坐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
包厢里的空气有点粘稠,压得人胸口发闷。十年前那种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的感觉,又一点一点爬了回来。
时间好像只是给所有东西刷了层新漆,里头还是老样子。
人差不多齐了,服务员拿着菜单开始安排座位。
李强捏着名单,指挥若定:“来,大家都按这个坐,别乱啊。咱们这桌坐不下的,旁边还有张小桌。”
主桌坐的自然是李强、王雪、赵强,还有几个如今看着就混得开的同学,带着家属或是“重要朋友”。
座次排得明明白白,像一场无声的展览。
主桌很快坐满了。
剩下七八个人,包括我,和一些同样看起来平常、甚至有些局促的同学。
李强扫了我们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像在解一道难题。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停,又朝窗外停车场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从三楼什么也看不见——然后脸上露出那种“灵机一动”的表情。
“这样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让整个包厢静了一瞬,“苏默,还有你们几位,委屈一下,坐旁边那桌。你看,我们这主桌实在挤不下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
“而且……苏默刚才开车来的吧?我好像在楼下看到一辆大众,是你的?正好,我们这边几位司机师傅也单独开了一桌,你们凑一桌,热闹,还能聊聊开车心得嘛!哈哈!”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旁边几个附和的也跟着笑。
王雪掩着嘴,眼睛弯弯的:“班长真会安排,苏默一看就是踏实人,跟师傅们肯定聊得来。”
我感觉到身旁几位被“分流”的同学,脸上掠过尴尬和难堪,但他们都没吭声,默默挪向那张明显小一圈、位置也更偏的桌子。
那桌子紧挨着传菜口,服务员端着盘子进进出出,脚步声、碗碟碰撞声不断。
血一下子涌到我脸上,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划分,把我直接归到了“司机”那档,连普通同学都算不上。
我看向李强,他正享受着主导全局的惬意,根本没在意我的反应。可能在他眼里,我这种“开大众”的,能来已是赏脸,坐到司机桌,再合理不过。
那一刻,胸口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我想站起来,把手里这杯温茶泼到他油亮的脸上。
我想告诉他,我那辆“破大众”的价钱,能买他两辆奥迪。
但我什么也没动。
多年养成的习惯,或者说,骨子里某种更深的东西,把这股冲动死死按了下去。
生气?不值得。
跟他们较真,反而显得我多在意似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那阵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回肚子里,脸上甚至挤出一点近乎麻木的表情。
我站起身,在那些或同情、或轻视、或纯粹看戏的目光里,默默地走向那张“司机桌”。
我们这桌,连我在内,九个人。
除了我,还有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以及两位看起来真是某位老板司机的陌生男人。
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
几个同学低着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或者小口抿着茶,谁也不看谁。
厚重的屈辱感罩在这张小桌子上,和主桌那边传来的哄笑、碰杯声,割裂成两个世界。
一个叫孙婷的女同学,读书时就内向,现在看着更憔悴了些,眼角爬着细密的纹路。
她悄悄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同病相怜的无奈,低声说:“苏默,算了,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没说话。
菜开始上了。
主桌那边推杯换盏,热闹得像在办喜宴。
我们这桌,菜色是一样的,但吃进嘴里,总品不出滋味。
那两个真正的司机倒是健谈,互相抱怨着老板的苛刻和路上的拥堵,显然也把我们当成了同行,还热情地递烟,问我们在哪家公司开车。
我含糊地应着,食不知味。
耳朵里灌满主桌的动静:李强吹嘘生意如何风生水起,王雪炫耀新买的钻戒多么闪亮,赵强嚷嚷着要再开两瓶茅台。每一次爆发的笑声,都像细针,扎进我们这边沉闷的空气里。
我慢慢嚼着菜,心里却异常清醒。
这地方,我来错了。
这里没什么同窗情谊,只有明晃晃的攀比和打量。我原先那点微弱的、只想静静看看的念头,被现实撞得粉碎。
我不是看戏的人,我成了戏里的角儿,还是那个被晾在边上、供人调侃的角色。
聚会到一半,李强端着一杯酒,红光满面地晃过来,像领导视察基层。
“怎么样,兄弟们,菜还合口味吧?别客气,放开吃!今天这顿大家AA,不过你们这桌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圈。
“我跟这酒楼经理熟,给你们打个折!够意思吧?”
他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力道不小,带着点施舍的意味。
“苏默,尤其你啊,多吃点,开车辛苦!待会儿回去慢点,注意安全。”
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我胃里一阵翻搅。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泛着油光的脸,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回了句:“谢谢班长。”
李强对我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大概觉得我应该更感激涕零些。但他没再多说,又晃回了主桌。
时间一点点淌过去。我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是假的星空。
手伸进口袋,摸到冰凉的车钥匙,金属的触感让心里那点躁动稍微平复了些。
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借口先走?
这种毫无意义的忍耐,到底图什么?
就在我几乎要站起身的时候,主桌那边起了点小争执,声音很大地传过来——饭后要不要续摊,是去KTV,还是洗浴中心。
“去什么KTV啊,俗气!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私人会所,环境没得说,就是贵点!”
这是赵强的嗓门。
“贵怕什么?今晚都算我的!”
李强接得豪气干云。
那天晚上,包厢里吵吵嚷嚷的。
“这顿我请!”
李强拍着桌子,声音亮得能掀翻屋顶。
“班长威武!”
一群人跟着起哄,杯子碰得叮当响。
我本来已经摸到了椅背,想悄悄走掉。可那片闹腾的声音灌进耳朵,我反而松了手,又坐了回去。
现在走,太便宜他们了。
我倒想看看,这出戏最后怎么收场。
我重新坐稳,伸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茶水是温吞的,颜色发褐,入口一股涩味顺着喉咙滑下去,那股涩劲倒让我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些。
胸口那块被堵着的东西还在,但不再只是往上冲的火气。它沉下去了,变成一种冰冷的、看戏似的耐心。
像个藏在暗处的猎人,看着眼前这群人闹腾,手指虚虚搭着,等着扣扳机的最好时机。
虽然,连我自己也没想明白,那时机到底该是什么样。
饭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堆满残羹冷炙,油光粘在盘沿。
主桌那边有人起身去洗手间,有人凑到走廊外边点烟,商量着下一摊去哪。我们这桌更安静了,有人已经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拇指悬在扫码付款的界面上,没人说话,空气有点僵。
我看着,心里那股压了一整晚的东西,开始慢慢翻涌。
不是火烧火燎的那种,而是更沉、更稠的,像河底泛起的泥。
也许,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也不是要证明给谁看,就是觉得,不该总是让李强这样的人,笑得这么响。
但我还是没开口,只是坐着,背靠进阴影里,像这金碧辉煌的包厢中一道沉默的裂缝。
前半场的热闹快散尽了,真正的戏,说不定才刚起了个头。
我等着,看这顿喧闹的饭,最后会结出一张什么样的账单。
聚会之后,日子照常过。
我开着那辆辉腾,在熟悉的街道上转,处理些不紧不慢的事情。那晚的感觉,像吞了根细小的鱼刺,刚开始卡得生疼,时间久了,好像就麻木了。只是偶尔咽口水时,还会隐隐地硌一下,提醒你它还在。
我没跟任何人提聚会的事,包括老周——我生意上的合伙人,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活。
他察觉我近来话少,有天泡茶时问我:“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看你闷闷的。”
我摇摇头,端起茶杯吹了吹:“没事,天热,人乏。”
但有些东西,就像墙角的霉斑,一旦有了合适的潮气,就会悄无声息地蔓延开。
第一次别扭,来得有点意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是个下午,手机震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起来,是王雪。
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还是那种裹了层蜜似的调子。
“喂,苏默吗?我王雪呀。”
“有事?”
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哎哟,别这么冷淡嘛。老同学了,找你帮个小忙。”
她在那头笑了两声,脆生生的,“听说你现在时间挺自由的?我们公司呢,最近要办个客户答谢会,想订一批礼品。就普通定制水杯和笔记本,量不大,两百份左右。我记得你好像认识些做小商品批发的朋友?能不能帮忙牵个线,找找最便宜的渠道?”
我握着手机,没马上接话。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时间自由”是“没正经事干”的委婉说法,“小忙”意思是这机会对我算施舍,“最便宜的渠道”则清清楚楚画了条线——我在她心里,也就只够得着这个层次。
见我没声,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不让你白忙。真能帮我们省下钱,我跟领导说说,给你包个红包,或者……请你吃顿饭?”
最后那句尾音微微上扬,掺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像撒了点糖精,甜得发腻。
我心里那根刺,又轻轻扎了一下。
我确实认识做礼品的朋友,但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跑批发市场的。我甚至投了家设计工作室,专接高端定制订单。她要的这点东西,扔过去人家恐怕都懒得看。
“我没什么路子。”
我直接回了,声音有点凉,“这种小事,你们公司采购部更熟。”
王雪那边顿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她语气立刻变了,那层甜腻瞬间剥落,露出底下尖细的调子:“苏默,你这人怎么这样?老同学好心给你介绍点事,你还端上了?是不是嫌这活儿太小,配不上你呀?”
她嗤笑一声,短促又刺耳。
“行吧,算我多事。看来你开着那辆老帕萨特,心态还挺超然。”
说完,嘟一声,电话挂了。
忙音在耳边响着,我放下手机,摸出烟点了一根。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晒着,我却觉得指尖有点冷。
王雪这个电话,哪儿是求助,分明是试探。她要确认我苏默,是不是还跟那晚在饭桌上一样,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我的拒绝,在她眼里成了不识抬举。所以她得赶紧踩一脚,把她那点优越感捡回来。
这事不大,却像根细针,轻轻戳破了聚会后我维持的那层平静。它明明白白告诉我:那晚不是意外,那是他们早就给我定好的位置。
如果到此为止,这根刺或许慢慢也就磨平了。
可麻烦总爱扎堆来。
第二次冲突,隔了几天就来了,而且更直接,更让人难堪。
老周手头有个项目,得跟一家叫“启明科技”的公司对接。对方负责这事的经理,好巧不巧,就是李强。
我知道李强家里有点底子,但没想到他进了这家规模不小的公司,还当上了项目经理。
老周不知情,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苏默,启明这边负责的李经理,听说挺有能量的,年轻人,冲劲足。下午咱们过去碰个头,初步聊聊。你把资料整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沉。
但生意是生意,我不能因为那点旧疙瘩就摆挑子。而且,我也藏了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想看看李强坐在会议桌那头时,会是副什么面孔。
下午,我和老周准时到了启明科技。
会议室里,李强已经在了,身后跟着两个下属。
第2章
他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见我们进门,他脸上堆起职业笑容,起身握手。
“周总,久仰了!”
他和老周握得很热络,随即目光转向我。那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紧接着便被毫不遮掩的轻蔑取代。
他没伸手,只朝我微微颔首,语气淡得听不出温度:
“苏默?你也来了。”
老周愣了愣,看看我,又看看李强。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李经理。”
会议开始。
老周介绍方案时,李强还勉强维持着倾听的姿态。轮到我补充技术细节时,他的不耐就明晃晃挂在了脸上。
他几次打断我,抛出的问题听着尖锐,实则外行。
“苏默,你这数据支撑点在哪儿?感觉不太靠谱啊。”
“实现路径太理想化了。你们小团队,有这技术实力吗?”
“成本控制是关键。我看你们这报价,水分不小。”
他两个下属察言观色,跟着附和。会议室里的空气慢慢沉了下去。
老周几次想圆场,都被李强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
我尽量让声音平稳,逐一回应他的质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哪里是在谈业务,不过是借题发挥,报复同学会上我的“不识趣”,还有王雪电话里我的“不配合”。
他在用甲方的身份,对我进行一场工作场合的公开羞辱。
最过分的一幕发生在会议尾声。
老周提到后续可能需要现场技术支持。
李强往后一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技术支持?行啊。不过我们公司管得严,外协人员进出都得登记。而且……有些核心区域,像苏默这样的,可能不太方便进去。”
他故意顿了顿,扫了一眼下属。
“这样吧,真需要的时候,我让我们公司司机接送一下苏师傅。反正苏师傅对开车这行熟,跟司机也聊得来,方便。”
“苏师傅”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会议室骤然一静。
老周脸色一下子难看极了,他大概听出了味儿。李强那两个下属想笑又不敢笑,嘴角绷得古怪。
血猛地冲上头顶。我在桌下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一次的羞辱,比同学会更赤裸,更恶毒。因为它踩在了我的工作上,直接碾着我的专业和尊严。
我死死盯着李强。他迎上我的目光,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嘲弄。
他在享受这一刻,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权柄。
我深吸一口气,把翻腾的怒火死死压下去。现在撕破脸,只会让老周难做,让项目彻底黄掉。
我用尽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
“李经理说笑了。技术问题,我们按贵司的流程走。”
会议在不愉快的气氛里草草收场。
李强甚至没起身送,只敷衍地摆了摆手。
走出启明科技的大楼,老周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
“苏默,你跟这李经理……有过节?”
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点私事。不好意思周哥,连累你了。”
老周是明白人,没再多问,只说了句:
“生意场上,这种人不少。项目……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绕开他。或者干脆就算了,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我知道老周是为我考虑,可心里那团憋屈却越堵越沉。
因为我个人的缘故,拖累了合伙人的生意。这种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李强的变本加厉,不再只是踩我这个人,开始波及我珍视的事。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很久没点火。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却一点照不进心里的阴霾。
同学会的羞辱、王雪的电话、今天会议上的刁难……一幕幕在脑子里倒带。
我原本以为的忍耐和低调,换来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对方的得寸进尺。
他们把我的沉默当成了懦弱,把我的不争看作了无能。
这世界,好像真的不会因为你安分守己,就对你温柔一点。
我拧动车钥匙,辉腾发出低沉平稳的轰鸣。
我看着方向盘中央那个朴素的大众标志,第一次对它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它带给我的低调和清静,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别人轻看我的理由。
反抗吗?怎么反抗?
像愣头青一样冲上去跟他干一架?或者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这辆车的价码?
那只会显得我更可笑,像个沉不住气的小丑。
用生意手段报复?启明科技规模不小,李强能坐到那位子,也不是草包。硬碰硬,我们这小团队未必占便宜,老周可能受更大牵连。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住了我。
我发现,面对这种根植于偏见和势利的打压时,我那些所谓的“底气”,苍白得使不上劲。
它变不成有效的武器,甚至换不来最基本的尊重。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不知不觉,又绕到了“金鼎轩”附近。
酒楼依旧金碧辉煌,门口车流如织。
那晚的情景清晰浮现。
我把车停在路边,远远望着。
心里那个冷眼旁观的“猎人”似乎又醒了。但这一次,猎人的胸口堵着焦灼和迷茫。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忍耐已经没了意义。
可扳机该扣在哪里?又该怎么扣?
李强、王雪他们,像一堵无形的墙,用势利和傲慢把我困在憋屈的角落。
我试着微微反抗了一下——比如拒绝王雪,立刻招来更狠的打压——李强在工作会议上的羞辱。
这条路,像走不通了。
我得在别处找个口子。
一个能真正刺痛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代价,又不会把我自己也赔进去的方式。
第3章
我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
窗外天色早就暗透了,霓虹灯的光一下一下闪过车窗,晃得人眼晕。脑子里很乱,像缠了一团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第二回碰钉子,跟头一回纯粹被羞辱还不一样。这回心里头窝着火,又掺着使不上劲的憋闷,还有对往后该怎么走的茫然。
我知道不能这么干坐着,得动起来。可下一步脚往哪儿踩,眼前还是雾蒙蒙一片。
我拧了下钥匙,车子低低哼了一声。辉腾稳稳滑进晚上的车流里,像头收起了爪子的兽,安静,但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已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其实已经起了暗涌。
我在等一个口子。一个能让我把这部一百九十多万的“低调”,变成实实在在、能砸出点响声的东西的机会。
可这口子在哪儿呢?我还没摸着门。
自打那次搞得不欢而散的项目会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假模假式的平静里。
老周托了些关系,绕开了李强那头,直接跟启明科技上面的人搭上了线。项目磨磨蹭蹭的,总算是没彻底死掉。
老周拍着我肩膀说:“苏默,有些人,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客气话,但这情分我记下了。
我心里明白,躲,是权宜之计。李强和王雪那号人,鼻子灵得很,只要觉着你软、好拿捏,早晚还得凑上来。
金鼎轩那晚的难堪,连着后面又挨的两次挤兑,像根细刺,不是扎在肉里,是扎在心窝子上。它不再光是让人冒火,慢慢变成了一种很冷静的念头——得把这事彻底了结了。
不是想证明给谁看,就是觉得,该有个断。
用一种他们最在乎、最驳不倒的法子。
我悄没声地开始了自己的“摸底”。
说是摸底,其实就是带着目的,零敲碎打地打听和准备。我没声张,就用些零碎时间,找些边边角角的关系,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攒信息。
头一个线索,来自一次车友闲聊。
我那辉腾虽说低调,但也算有个小圈子。有回偶然参加了个本地大众高端车主的聚会,人不多。
张罗事儿的是个姓陈的中年大哥,挺开朗健谈,自己开着家贸易公司,车也是顶配辉腾。大家聊车,免不了又说到辉腾这“隐形豪车”的梗。
陈总端着茶杯笑:“开这车就图个清静。不过也有闹心的时候,上回去金鼎轩吃饭,门口那小伙儿非让我把车停最里边角落,说是员工停车区,怕我这‘帕萨特’蹭了旁边的宝马。”
一桌人都乐了。
我心里动了一下,顺着话头问:“陈总常去金鼎轩?那儿消费可不低。”
“嗨,应酬呗。那酒楼老板我认识,姓赵,挺有实力一人,早年搞建材起家,后来投了这酒楼,做得挺红火。”
陈总抿了口茶,放下杯子,“不过听说最近好像资金链有点紧,铺得太开了。上次见,还问我有没有靠谱的短期周转路子。”
金鼎轩老板……资金紧张?这话听着轻飘飘,我记下了。一个门庭若市的酒楼,里头未必真那么光鲜。
第二个线索,碰巧来自老同学。
周末我去图书馆查资料,意外撞见了高中坐我后座的刘斌。他以前就是老实巴交的书呆子,现在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干活,看起来还是不太会交际。
我们找了图书馆角落的咖啡座,聊了会儿。说起近况,他有点感慨:“咱班那帮人,现在一个个混得可像样了。尤其李强、王雪他们,动不动就晒吃晒玩。”
我喝了口纸杯里温吞的咖啡:“人各有各的活法。”
刘斌推了推眼镜,声音压低了些:“苏默,你人实在,我跟你说个事儿。就上个月,我们所里不是接了些公司年报审计的辅助活儿吗?我碰巧看到启明科技一家子公司的材料。”
他顿了顿,看我一眼,声音更小了:“李强负责的那个项目,账面做得是漂亮,但有些成本摊销跟收入确认的账,以我的经验看……有点太‘赶’了。说白了,可能为了业绩好看,掺了点水分。”
他赶紧又补一句:“当然,我就是个小会计,也可能看走眼了。”
李强的项目,账可能有问题?这话比刚才那个具体,直接指向了人。我谢过他,说就是老同学随便聊聊。
第三个线索,藏在网上。
晚上在家,我打开平时不怎么用的社交软件,特意搜了搜李强、王雪,还有“金鼎轩”。
李强晒的不是方向盘就是名表,要么就是高端饭局,定位动不动就是金鼎轩这类地方。王雪则满屏名牌包和海外景点打卡,字里行间透着股高人一等的劲儿。
在一个本地生活论坛的犄角旮旯,我翻到几条关于金鼎轩的投诉,抱怨菜价贵、服务差。还有一条匿名的帖子,影影绰绰说酒楼财务有问题,经常拖供应商货款,帖子没多久就没了,但我手快截了图。
把这些七零八碎的信息往一块儿拼:金鼎轩外表火爆,内里可能虚了;李强看着风光,手里的项目或许不干净;他们俩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特别依赖、也特别享受这种浮在面上的炫耀,来撑住那份“体面”。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我脑子里显出个大概的轮廓。
它不需要吵,也不需要骂。
我需要一个场合。一个能让他们最在乎的那张脸皮,彻底掉在地上,还捡不起来的场合。
我想起是不是快有什么节日?或者,我自己来弄个由头?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我接通。
“喂,是苏默吗?”
是个女声,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我是,您哪位?”
“我呀,孙婷!高中坐你斜前桌那个孙婷,记起来没?”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孙婷?同学会上同样被安排到“司机桌”,后来小声安慰过我的那个女同学?
她找我干嘛?
我心里提了一下,但语气还是平常:“哦,孙婷啊,好久没联系了,有事吗?”
“是这样的,”她语速有点急,“下周六晚上,咱们班几个同学想再聚聚,人不多,小范围的,就在……就在金鼎轩。”
【同学聚会那天,我提前买下了那家酒楼】
孙婷在电话里说,是李强班长组织的。
“他说上次大聚会人多,没照顾好,这次补上,特意让我打电话叫上你。”
又是金鼎轩?
又是李强?
我握着手机,掌心有点潮。
这也太巧了。
是李强觉得上次没羞辱够,还想再来一回?
还是王雪那边说了什么,让他们觉得还得再“敲打”我一下?
或者,背后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叫我?”
我让声音听起来很平,“我这种上次跟司机一桌的,去不去都行吧。”
“别这么说呀,苏默。”
孙婷赶紧解释,语气里带着点完成任务式的急,“班长这次特意说了,就几个关系近的同学简单吃个饭,没别人。”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
“他还说……上次是他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这次一定要当面给你赔个不是。”
李强给我赔不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更像是个套,一个布好了、就等着我再去丢一回人的局。
他们大概觉得,我还会像上次那样,闷头忍着,或者会为这点假惺惺的“歉意”手足无措。
我没立刻说话,手指在桌沿上轻轻磕了两下。
机会……这就自己送来了?
金鼎轩,那个他们用来显摆、也让我难堪的地方,倒成了个不错的舞台。
电话那头,孙婷等得有点不安:“苏默?你在听吗?你来不来给个准话呀,班长还等我回信呢。”
我吸了口气,嘴角抬了抬。
猎物越嚣张,往往离踩中陷阱就越近。
“行。”
我声音很清晰,“具体几点,哪个包厢?我准点到。”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楼下街灯已经亮了,车流拖着尾光。
那辆黑色的辉腾还停在老位置,车漆在光里泛着一种沉静的哑光。
这次,我不会只坐在那儿看了。
我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忽然想起车友会陈总提过一嘴,说金鼎轩的赵老板最近资金挺紧的。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有点大胆。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号码拨了过去。
“陈总,我苏默。这么晚打扰您,想跟您打听个事……对,就是金鼎轩赵老板那边。您上次说,他最近在找短期周转?”
陈总有点意外,但还是热络地接了话。
我们聊了十来分钟。
放下电话,我心里更清楚了。
赵老板确实压力不小,正想转手部分股权或者拉人入股渡过难关,只是开价不低,还没找到合适的下家。
资金链紧……股权转让……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圈。
一个几乎完整的“剧本”慢慢成了型。
得准备点东西,但时间,应该赶得上。
接下来几天,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忙的事儿和平时不一样。
我动用了这些年攒下的一些不惹眼的关系和资源,来回沟通、小心操作。
过程有点波折,但就在聚会前一天的下午,我拿到了一个关键的确认。
都准备好了。
就等日子到。
周六晚上,我还是那身不起眼的休闲装,准时到了金鼎轩。
还是那个金灿灿的大门,还是那些笑容标准的迎宾。
这回没人拦我,迎宾甚至格外客气,直接领我上了三楼。
包厢叫“紫气东来”,比上次的“富贵荣华”看着雅致些。
推门进去,人确实不多。
李强、王雪、赵强这几个都在,加上孙婷,还有两个看着挺普通的男同学,连我一共八个。
桌子是小圆桌,没明显的主次位,但气氛有点微妙的紧绷。
李强一看见我,立刻站起来,脸上堆满笑:
“哎呦!苏默来了!欢迎欢迎!快坐快坐!”
他挺热情地拉着我,让我坐他旁边。
王雪和赵强都愣了下。
王雪今天穿得特别扎眼,她扫了我一遍,眼神里还是那种打量,嘴上却说:
“苏默,你可算来了,班长今天可是特意为你组的局。”
赵强也跟着起哄:
“就是,苏默,上次是兄弟们不对,安排不周!今天这顿,班长请客,给你赔罪!咱们必须喝尽兴!”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陪着笑,有点拘谨。
酒菜上得很快,很丰盛,李强这回是下了本钱。
吃饭时,李强和王雪一唱一和,表面追忆同学时光,话里却不停绕到李强又签了哪个大单、王雪又买了什么限量款,顺便似有若无地探我的底。
“苏默,最近忙啥大项目呢?看你气色挺好啊。”
李强给我斟满酒。
“瞎混。”
我夹了口菜。
“瞎混也好,轻松。”
王雪晃着红酒杯接话,“不像我们强哥,一天到晚应酬,累得很。对了苏默,你那辆……帕萨特,还开着呢?车况还行吧?要想换车,跟强哥说,他认识4S店的人,能打折。”
我笑了笑,没接话,慢慢吃着菜。
他们的戏,在我眼里就像用力过猛的滑稽表演。
我在等,等一个最适合掀桌子的点儿。
酒喝了几轮,菜也下去大半,桌上人都有点飘了。
李强脸红脖子粗,话更没遮拦。他一把搂住我肩膀,酒气喷过来:
“苏默!老同学!说真的,以前呢,是哥看走眼了,觉得你……呵呵,没啥起色。但今天你能来,就是给我面子!以后在城里,有事找哥!哥罩你!”
王雪也醉眼朦胧地帮腔:
“对啊苏默,都是老同学,要互相帮衬。你看孙婷,现在工作不顺,强哥不也正想办法给她介绍嘛。”
第4章
孙婷听到这话,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朝李强那边飞快地投去一瞥,又迅速把头埋低了。
我坐在那儿,看着这场面,心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们那股子优越感已经飘到了天花板,对我那种“瞧不上”又“施舍”的心态,也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是时候了。
我放下筷子,抽了张餐巾,慢慢擦了擦嘴。
包厢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好像都觉出我要说点什么。
我没看李强和王雪,转向一旁坐立不安的孙婷,声音放轻了些:
“孙婷,你觉得这儿的菜,味道还行吗?”
孙婷一愣,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桌布边,结巴着说:“还、还挺好的……就是,有点贵。”
我点点头,目光这才慢慢扫过李强、王雪和赵强,最后落在李强那张泛着油光、写满得意的脸上。
“菜是不错。”
我开口,声音不高,但包厢里太静,每个字都落得清楚。
“不过李强,这单,不用你买了。”
李强醉醺醺地一挥手,嗓门扯得老大:
“嗨!跟我还客气啥!说好了我请!”
王雪也跟着笑,嘴角弯得有些刻意:
“苏默,你就让班长表现表现嘛,别扫兴呀。”
我摇摇头,脸上浮起一点很淡的笑:
“不是客气。”
我顿了一下,看着他们脸上渐渐聚起的疑惑,才接着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今天这桌,还有外面……”
又停了一拍。
“……我们这桌,加上外面主厅那桌,一共十九个人,全部免单。”
话音落下,包厢里一下子死寂。
李强脸上的笑僵在那儿,像糊了一层胶。王雪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瞪圆了,表情定格在夸张的弧度上。赵强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更是呆住了,呼吸声都听得见。
过了好几秒,李强先反应过来。
他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笑得肩膀直抖:
“哈哈哈!苏默!你喝晕了吧?免单?你以为这金鼎轩是你家开的啊?还十九个人?咱们这儿明明就八个!你数数都不会了?”
王雪也回过神,撇了撇嘴,语调里掺着明晃晃的讥诮:
“苏默,我知道上次安排你坐那边是委屈你了,可你也没必要说这种胡话找补面子吧?多丢人啊。”
赵强赶紧帮腔:“就是,梦话回家说去!”
我没接他们的话,只是平静地伸手,按了按桌上那个白色的内部呼叫铃。
不到半分钟,包厢门被轻轻叩响,然后推开。
进来的不是穿旗袍的服务员,是个穿深灰西装、别着“大堂经理”胸牌的中年男人。
他步子很快,走到我身边时,腰微微弯了弯,声音压得恭敬:
“苏总,您有什么吩咐?”
“苏……总?”
李强那串笑声像被一刀切断,卡在喉咙里。他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凸出来。
王雪手里那杯红酒“啪”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碴子混着暗红的酒液溅开。
赵强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点声音都没了。
孙婷紧紧攥着面前的茶杯,指节发白。
我没看李强他们,直接对经理说:
“这桌,还有外面主厅靠窗那桌的账,都记我名下,不用收了。”
经理立刻点头:
“好的苏总,明白。赵总刚才已经特意交代过了,一切按您的意思办。”
“赵总?”
李强猛地抓住这个词,声音尖了起来,“哪个赵总?是赵老板吗?他……他交代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经理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
他才转向李强,脸上还是职业化的礼貌,可眼神里透出一点藏不住的怜悯:
“李经理,是的,就是我们老板赵总。他交代说,苏总现在是我们金鼎轩的重要股东,有绝对的免单权限。”
“股……股东?!”
李强像被雷劈中了,整个人晃了一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抬手指着我,手抖得厉害:
“你……你怎么可能是……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雪彻底失了态,声音拔得又尖又利:
“苏默!你搞什么鬼?!你算哪门子股东?!你哪来的钱?!”
包厢里乱成一团,李强和王雪的声音混在一起,震惊、质疑、混乱,砸得空气嗡嗡作响。
我看着他们那副优越感彻底碎掉的样子,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
我慢慢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房间。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那一下,李强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点醒了——也许是极度的羞辱,也许是死活不愿相信的念头,催生出一个疯狂的联想。
他猛地往前冲了一步,差点撞到我身上,眼睛通红,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吼声:
“苏默!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你哪来的钱入股金鼎轩?是不是……是不是你偷偷动了我们启明科技那个项目的款子?!你说啊!”
李强的声音像把生锈的锯子,在包厢死寂的空气里来回拉扯。
“挪用公款”四个字,混着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和唾沫星子,狠狠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时间像是突然卡住了一秒。
王雪最先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后一缩,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目光在我和李强之间慌慌张张地跳。她先是满脸不敢相信,接着马上换成一种急着撇清关系的慌,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赵强脸上那点嘲弄的笑也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李强会喊出这么具体、这么要命的指控。他看看脸色死灰、眼神却发直的李强,又看看我,喉咙里“嗬”地响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原本预备起哄的话全卡在嗓子眼。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彻底吓懵了,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眼神里全是怕。孙婷脸比刚才更白,手指死死揪着桌布边。
大堂经理脸上那副职业笑容没了,换上了尴尬和警惕。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看看状若疯癫的李强,身子悄悄往旁边侧了侧,像是随时准备叫保安,或者喊更管事的人来——这场面已经不像普通吵架了。
所有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火辣辣地打在我身上。
等着看我什么反应——慌里慌张地辩解?暴跳如雷地骂回去?还是被揭穿后腿软瘫倒?
我也在看着自己。
不,是感觉着自己。
李强吼出那句话的瞬间,一股凉气确实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头皮微微发麻。不是害怕,是觉得特别荒谬。就像看一场闹剧,台上小丑突然掏出把玩具枪,却自以为真能要人命。
生气吗?有的。当众被这么污蔑,还是往死里整的那种,胸口那团压了挺久的火苗“噌”地蹿高了一截,烧得喉咙发干。耳朵边都能感觉到血往上涌的微微鼓胀。
但比生气更快的,是一种迅速冷下来的静。好像魂儿飘出去了,站在高处往下看,包厢里这出戏清清楚楚。李强的失态,王雪的慌,赵强的蠢相,孙婷的怕……每个细节都放大了,格外分明。
他在狗急跳墙。
这是我头一个念头。从我亮出“股东”身份、把他那点优越感砸得稀碎开始,他那套世界观就塌了。他没法接受一个被他当成“底层”“司机”的人,突然站到了他可能蹦跶一辈子都够不着的地方。这超出他能想明白的范围,把他那点虚荣和自信全碾碎了。
所以,他必须给我找个“说得通”的理由。一个符合他逻辑的理由——苏默的钱,来路不正。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才能告诉自己:我还是个“下三滥”,不过是走了歪路。
可悲,又可笑。
同时,心里滑过一丝更深的警惕。他喊的是“启明科技那个项目的款子”。这太具体了。是纯粹胡扯,还是……他自己在那个项目上,本来就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所以下意识觉得别人也会这么干?
这念头让我眼神顿了顿。
几秒钟的安静,在这种绷紧的气氛里,被拉得特别长。
李强见我没马上回嘴,脸上那股疯劲更足了,喘着粗气,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尖:“怎么?不敢说话了?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我就知道!就凭你苏默,哪来的钱入股金鼎轩?肯定是动了我们项目的钱!那是公款!你敢动?!”
王雪这时候终于找回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冲李强,而是冲着我,眼神躲闪:“苏默……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强哥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你可不能做犯法的事啊!”
她急着把自己摘干净,话里却已经给事情定了性。
赵强也回过神,结结巴巴帮腔:“对、对啊……苏默,你要是真……真拿了不该拿的钱,现在说出来……还、还来得及……”
他越说声越小,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话站不住脚,但骑虎难下。
大堂经理往前挪了半步,语气小心又正式:“李先生,请您冷静。没有证据的指控可能涉及诽谤。苏总现在是我们酒楼的重要合作伙伴,如果您坚持这种说法,我们可能需要采取措施,并建议您走法律途径。”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
李强彻底疯了,胳膊乱挥,“他一个开破帕萨特的,突然就成了你们金鼎轩的股东,这他妈不就是最大的证据?!这钱不是赃款是什么?!你们酒楼是不是也跟他合伙洗钱?!”
这话越说越没边,连王雪都听不下去了,扯扯他袖子:“强哥!你喝多了!别乱说!”
“我没乱说!”
李强一把甩开她,红眼睛死死瞪着我,“苏默,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个门!我这就报警!让警察来查你的账!查你那辆破车的来历!”
报警?
我轻轻抬了抬眉毛。
终于,在所有人注视下,我动了。
没理李强戳过来的手指,也没看王雪那张假装担心的脸。我只是慢慢、特别慢地,把面前那杯早就凉透的茶端起来,凑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
又苦又凉的茶水滑进喉咙,像一记醒脑药,把最后那点躁动也压了下去。
然后,我把杯子放下。陶瓷杯底碰着玻璃转盘,“嗒”的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却奇怪地让包厢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顿了一下。
我抬起眼,目光平平静静地迎上李强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疯狂和虚张声势的眼睛。我眼里没火,没慌,甚至没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打量,像看一个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小孩。
这种平静,显然比什么激烈反应都更让李强难受。他像蓄足力气一拳砸进棉花里,憋得脸更红了。
“李经理,”我声音不高,甚至有点轻,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落进安静的包厢,“你说我,挪用了启明科技项目的款子?”
我停了一下,看着他。
他梗着脖子:“没错!”
“哪个项目?”
我继续问,语气平淡得像聊天气,“项目编号多少?合同总金额多大?你说的‘款子’,具体指哪一笔?预付?进度款?还是保证金?大概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挪的?”
我一连串问题抛出去,语速平稳,条理清楚。
李强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那指控是情绪崩了胡扯出来的,哪想过这些细节?他可能连苏默和老周那个项目的具体编号和数额都不清楚,只知道是启明科技下面的一个子项目。
“我……我……”
他张张嘴,眼神滑过一丝慌,但马上被更猛的恼怒盖住,“我凭什么告诉你细节?!那是商业机密!总之就是你!除了挪用公款,你不可能有别的钱!”
“商业机密?”
我轻轻重复一遍,嘴角好像极微小地弯了一下,但很快没了,“李经理对‘商业机密’倒是挺在意。不过,既然你指控我挪的是这个项目的款子,却连项目最基本的信息都说不上来,这指控,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
李强噎住了,脸涨成猪肝色。
王雪在旁边急得跺脚,又不敢再插嘴。
我不再看他,转头看向依旧紧张的大堂经理,语气缓和了点:“王经理,麻烦你了。这儿有点吵。另外,”我顿了顿,“我记得赵总之前提过,酒楼最近在升级安保系统,特别是公共区域的监控和录音,都调试好了吧?应该能清晰记下每个包厢的情况?”
大堂经理立刻明白,点头道:“是的,苏总。最新系统上周全部调好,音画同步,清晰度很高。主要是为了保障客人和酒楼的权益。”
他特意加重了“权益”两个字,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李强。
李强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监控?录音?他刚才那些疯喊、那些没影子的指控……全被录下来了?
冷汗,一下子从他油亮的额头渗出来。
包厢里的气氛又转了。刚才李强还是咄咄逼人的那个,现在,他却好像成了可能被抓住把柄的人。诽谤、扰乱经营,要是对方追究……
我看出了他那一瞬间的怕和缩。
但还不够。
光是吓退他,也太便宜了。他泼过来的脏水,我得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滴不剩地泼回去,还得让他自己尝尝那是什么味儿。
我慢慢往后靠进椅背,手伸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
这个动作,让桌上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一下。李强更是瞳孔骤然缩紧,眼睛死死盯住我的手。
我掏出来的,不是支票簿,也不是股权文件,只是我那部看起来一样普通的手机。
我解开锁屏,手指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滑动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包厢里静极了,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城市夜晚的车流声。
李强咽口水的声音,“咕咚”一下,显得特别响。
我的手指终于停住了,指尖悬在一个文件图标上,没按下去。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再一次扫过李强,扫过王雪,扫过包厢里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
我的声音还是平稳的,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劲儿:
“既然李经理这么关心启明科技的项目,又一直提‘款子’的事……”
我把手机举起来,屏幕朝向众人。他们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个熟悉的公司LOGO和标准的文件格式,已经足够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正好,我这儿有份东西,可能大家都该看看。”
“是关于启明科技,某个项目资金流向的……一点小疑问。”
第5章
我手机屏幕的光,在吊灯璀璨却冰冷的金碧辉煌映衬下,显得微弱而坚定。
那个LOGO——启明科技的标志,在场至少李强、王雪是熟悉的。它像一枚无形的针,刺破了李强虚张声势的气球,也让王雪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彻底瓦解。
李强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死死盯着我的手机,仿佛那是个即将爆炸的炸弹。他想上前抢夺,脚却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额头的冷汗汇聚成滴,滑过他通红的眼角,他也顾不上去擦。
“你……你哪来的东西?”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没了刚才的疯狂,只剩下惊疑和恐惧。
“伪造的!一定是伪造的!”
王雪也尖声道:
“苏默!你别乱来!商业文件是能随便看的吗?你这是侵犯商业秘密!”
她的话与其说是在指责我,不如说是在提醒李强,更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试图重新拉回一点“规则”和“体面”的遮羞布。
“商业秘密?”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落在王雪那张妆容精致却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
“王委员倒是懂得多。不过,如果一份文件,关联着可能存在的违法违规资金操作,那它首先就不是‘秘密’,而是‘证据’。”
我没再理会他们的叫嚣,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将手机转向离我稍近、一直处于石化状态的大堂经理王经理。
我需要一个“权威”的旁观者来确认第一步。
“王经理,麻烦你,看一下这份文件的抬头和落款签名页。”
我的语气平和,像在委托他核对一份普通账单。
王经理显然没料到会卷入这种具体的技术性对峙。他紧张地搓了搓手,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调整状态,恭敬地接过手机,扶了扶眼镜,仔细看去。
他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十几秒,眉头微微蹙起,又舒展开,脸上闪过惊讶、恍然,最后归于一种复杂的肃然。
他抬起头,看向我,又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李强,清了清嗓子。
“苏总,”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恭敬,甚至更添了几分郑重。
“这份……合作备忘录的意向书,甲方是金鼎轩餐饮有限公司,乙方是……”
他顿了顿,“是苏默,苏先生您本人。签署日期是上周四。有赵总,赵老板的亲笔签名和公司公章。”
他特意强调了“亲笔签名”和“公章”。
虽然他只念了最基础的身份信息,但“金鼎轩”、“赵总亲笔签名”、“公章”这几个关键词,已经像重锤一样砸在现场每个人心里。
意向书?合作备忘录?上周四?
也就是说,在同学会之前,在这次聚会之前,苏默就已经在和金鼎轩的老板谈合作,并且已经走到了签署意向文件的阶段!
这根本不是一时兴起的“装阔”,而是早有计划的商业行为。
“至于具体合作内容涉及商业秘密,我就不宣读了。”
王经理将手机礼貌地递还给我,补充了一句,同时也堵住了李强可能以“泄露机密”为由的反扑。
我接过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我的指尖。
“李经理,现在,还觉得我入股金鼎轩的钱,是挪用了你们启明科技那个连你自己都说不清编号的项目款吗?”
李强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着青白。那副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空力气的颓败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赖以攻击我的最“有力”的武器,在我拿出这份文件时,就变成了一戳即破的泡沫,反而溅了他自己一身脏水。
挪用公款?
一个能和金鼎轩赵老板直接签署合作意向书的人,会去挪用一个中型科技公司子项目的、数额未必有多大的“款子”?逻辑上就站不住脚。
王雪的反应更快。
她的脸色变幻莫测,震惊、懊悔、难以置信,最后迅速转化成一种近乎谄媚的探究。她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苏默……哦不,苏总,你看你,真是的……”
她的声音放软了好几个度,带着试探。
“这么大事,怎么也不跟老同学们透个风呢?这合作……是跟赵老板一起做什么大生意呀?咱们老同学,说不定也能帮上点忙,或者……学习学习?”
她绝口不再提“挪用公款”,甚至不再提“帕萨特”,语气里的巴结和打探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她看向我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那里面充满了对“资源”和“机会”的渴望,以及对之前自己短视行为的极度懊恼。
赵强也反应过来,讪笑着,搓着手。
“就是就是,苏默……苏总,深藏不露啊!跟赵老板合作,那肯定是赚大钱的买卖!佩服!真佩服!”
他试图用粗豪的笑声掩饰尴尬,但那笑声干巴巴的,比哭还难听。
我没有接他们的话茬。
他们的变脸在意料之中,甚至让我感到一丝厌烦。我转向王经理,问道:
“赵总今天在吗?”
“赵总下午来过,交代了苏总您的事情后就走了,说是有个紧急的会。”
王经理回答。
“不过他特意嘱咐了,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全力配合。”
我点点头。赵老板不在场也好,免得场面更复杂。这份意向书,以及王经理的态度,已经足够了。
“不是什么赚大钱的大买卖。”
我这才看向王雪和赵强,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将他们隔绝在外的疏离。
“赵老板的酒楼扩张快,短期资金有压力,正在找可靠的解决方案。我通过朋友牵线,提供了一个资源整合和短期融资的方案,条件是用一部分股权和未来的优先合作权作为交换。各取所需,正常的商业合作而已。”
我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但“资源整合”、“短期融资”、“股权交换”这些词,听在有心人耳里,分量却不轻。
这绝不是一个“无业游民”或“小生意人”能轻易涉足的领域。它需要资金,需要人脉,更需要能让赵老板这种老江湖认可的方案和信用。
李强听着,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似乎在崩塌。他以为苏默是走了狗屎运或者用了龌龊手段,结果对方走的却是他可能理解但绝对无法企及的正规商业途径。
这种认知落差,比单纯的财富打击更让他崩溃。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你哪来的资源……哪来的方案……你明明……”
“我明明什么?”
我打断他,目光锐利起来。
“明明只是个开‘帕萨特’的?明明只配和司机一桌?李强,你的眼睛和脑子,是不是只看得见你想看见的东西?只愿意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实’?”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你看不见别人这些年的积累和努力,看不见别人在你不屑一顾的领域里的专注和成长。你只会用你那套肤浅的、势利的标准去衡量一切,然后把不符合你标准的人,理所当然地踩在脚下。同学会上是这样,打电话‘帮忙’是这样,工作会议上,还是这样。”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灰败的脸。
“你觉得我沉默,就是懦弱。我觉得你吵闹,不过是无知。”
李强被我这番话刺得浑身发抖,羞愤交加,却再也无力反驳。王雪和赵强也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不敢接话。
包厢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一方是彻底溃败、失魂落魄的李强;一方是态度急转、试图攀附的王雪和赵强;还有噤若寒蝉、不知所措的孙婷等人;以及站在我身边,态度明确的大堂经理。
我重新拿起手机。
这次,我没有立刻收起,而是当着他们的面,退出了那份意向书文件,回到了手机主界面。
然后,我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淡淡地说:
“哦,对了。关于启明科技那个项目,也就是李经理你负责的那个。”
李强猛地抬头,惊惧地看着我。
“我后来了解了一下。”
我的手指在手机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这声音此刻听起来像倒计时的秒针。
“听说,那边最近内部审计好像抓得挺严的。尤其是对一些……嗯,账目处理比较‘灵活’的项目。”
李强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王雪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我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雨的脸,心中最后一点疑虑消失了。刘斌的“闲谈”,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些话,点到即止,比直接捅破更具杀伤力。恐惧,往往源于未知和想象。
我收起手机,端起茶杯,发现茶真的凉透了
我放下杯子,杯底碰到玻璃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脆生生的,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楚。
茶已经凉透了,握在手里只觉一片温吞的沉。
“看来,李经理需要关心的,不只是别人车的来历,或者别人钱的来路。”
我站起来,顺手理了理身上那件普通的灰色T恤下摆。布料洗得有点软了,动作间几乎没什么声音。
“或许,更该关心一下,自己手里的账本,到底干不干净。”
话音落下,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李强瘫在椅子上,眼神空荡荡的,像是被人忽然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他嘴唇微微张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旁边的王雪和赵强,一个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另一个侧过脸去,盯着墙角某处,喉结动了一下,又停住。
“车不过是代步工具。”
我停了停,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转向窗外。虽然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停车场就在那个方向。
“就像李经理的项目,账面做得再漂亮,也得看地基牢不牢。”
窗外的天色有点灰蒙蒙的,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布。
我转回头,看着李强那双已经失了焦的眼睛。
“你说,是不是?”
第6章
“车就是个代步的,跟李经理那项目一样,账面再好看,也得看地基实不实。”
我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把李强强撑的脊梁彻底压塌了。他整个人陷进椅子里,仰头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过分亮眼的水晶灯,眼珠子一动不动,魂好像已经飘走了。
王雪和赵强僵在一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李强,更不敢接话。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椅背里,连呼吸都压得又轻又慢。
包厢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嗡声,混着远处酒楼隐约传来的碰杯和说笑声,衬得这儿格外死寂。
这种静,比刚才吵起来还难受。
我知道,项目财务那点暗示已经够了。那种子埋进李强心里,迟早会生根发芽,够他日夜难受的。现在,该把另一个“误会”彻底了结了——那个从头到尾、最明显、也最可笑的误会。
我重新坐下,没再看失魂的李强,目光转向刚才嚷得最凶、这会儿恨不得钻地缝的赵强。
“赵强,”我开口,声音很平。
赵强浑身一激灵,像上课被点名的学生,慌慌张张抬起头:“啊?苏、苏总?”
“你刚才说,”我慢慢回想他的话,一字一字往外吐,“‘开个破帕萨特装什么大款’?”
赵强的脸“唰”地涨成猪肝色,舌头直打结:“我、我那是喝多了!嘴没把门!胡说的!苏总您千万别当真!您那车……那车肯定不一般!”
他越说越乱,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王雪也赶紧帮腔,笑得比哭还僵:“对对,赵强就爱胡说!苏总您的车……看着就大气,实用!好车!”
她显然还没明白过来,以为只是认错了牌子,还想拿“稳重实用”糊弄过去。
我嘴角扯了一下,算不上笑,倒像是有点无奈。
“帕萨特,”我轻声重复,像在自言自语,“嗯,是挺像的。”
我抬起眼,目光慢慢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丢了魂似的李强身上——不过他这会儿大概也听不进车的事了。
“这车,”我开口,语气平淡得像介绍家里一件旧家具,“型号是大众辉腾,4.2升V8发动机那款。四驱,带空气悬架,丹拿音响。我买的时候选了点配置,落地,”我顿了顿,报了个数,“大概一百九十万出头。现在便宜了,可能不用这么多。”
声音不大,但在静得能听见针掉的包厢里,每个字都像冰疙瘩砸在地上,闷闷的,又格外清楚。
“一、一百九十万?!”
赵强第一个叫出声,眼珠子快瞪出来,“辉、辉腾?!是那个辉腾?!大众最顶级的那个?”
他显然懂点车,至少听过“辉腾”的名头。声音因为震惊和后悔变了调,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想起自己之前对那辆“老款帕萨特”指指点点的样子,想起指挥“司机”停车时的傲慢,想起每次提到“破大众”时那副鄙夷的口气……每一幕都变成无形的巴掌,一下下扇回他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王雪也彻底懵了。她不懂V8、空气悬架是啥,但“一百九十万”这数字她懂。这价钱,远远超出她认知里的“帕萨特”,甚至比李强那辆她常念叨的奥迪A6顶配还贵得多。她挎着的LV neverfull,官网也就万把块,还是她省吃俭用、炫耀了好久的“战利品”。一百九十万……能买多少个这样的包?她脑子嗡的一声,嘴唇哆嗦起来,看我的眼神里全是荒谬,还有一种被狠狠耍了之后的羞愤。她之前所有的炫耀、攀比、优越感,在这个数字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她才是一直把玻璃珠子当钻石显摆的小丑。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也呆住了。他们虽然不懂豪车,但这价钱足以让他们明白,那辆“灰扑扑”的车意味着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还掺着一点迟来的、复杂的情绪——有点敬畏,也有点同情我之前的处境。
旁边的大堂经理王经理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微微点了点头,像在说“果然如此”。他能坐到这位子,眼力不会差,或许早看出那辆“帕萨特”不寻常,只是恪守本分,从来不说破。
“为、为什么?”
王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尖细发颤,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不甘,“为什么买这种车?长得跟帕萨特一样……谁认得出来啊?”
这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要为了炫耀,干嘛不买奔驰宝马保时捷?要为了低调,何必花这冤枉钱?
我看向她。这问题很典型,正是李强、赵强他们那类人的思路——车的价值,必须靠显眼的车标和张扬的外形来证明,否则就是浪费,就是“装”。
“为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眼神好像飘远了一点,想起当初在4S店做决定的那一刻。
“就因为长得像帕萨特。”
我给了她一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答案。
看着他们更加困惑、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自嘲,也有点坦然:
“买它,就图个清静。省得被人问来问去,省得被人拿来比,省得……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强和王雪,“比如,像今天这样的。”
包厢里又一次静下来。这回的静,压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明悟。
他们终于懂了。这辆被他们笑话了无数次、当作苏默“混得差”铁证的“破车”,恰恰是他最刻意的选择,是他用来过滤掉他们这类人的一道墙。他们所有的鄙视和轻蔑,不是因为他们眼光高,而是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懂这堵墙后面是什么。他们翻过墙,只看见自己想看的“破败”,却从没想过,这墙本身,可能就是他们一辈子都够不着的材料砌的。
一种巨大的讽刺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李强好像被关于车的对话从崩溃边缘拉回了一点魂。他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我身上,又像透过我,看见了楼下那辆黑乎乎、方头方脑的车。他想起了自己那辆新买的奥迪A6,落地七十多万,曾是他酒桌上津津乐道的谈资,是他“成功”的标志之一。可在真正的辉腾面前……那算什么?他甚至曾暗暗嘲笑苏默的车脏、没洗。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脏,而是一种根本不在意别人眼光的淡漠。自己小心翼翼擦拭、引以为傲的A6,在对方眼里,大概和路边任何一辆代步车没什么两样。
这种认知,比任何难听的话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赵强脸上的肉抽了抽。他猛地想起自己那辆贷款买的入门级宝马3系,每次聚会都恨不得把车钥匙摆桌上最显眼的地方。现在,那钥匙好像在口袋里发烫,烫得他坐不稳。
王雪则下意识地攥紧了LV包的带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里。她曾经那么得意于这个logo带来的注视,现在却觉得这logo刺眼得很,像个自曝其短的标签。她所有的“精致”和“品味”,在对方那种彻底超越logo、回归东西本身的选择面前,显得那么用力过猛,那么俗气。
我没兴趣欣赏他们脸上那精彩纷呈的悔恨和羞臊。这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纠正一个持续了太久的错误认知。
我拿起桌上冰凉的茶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冷水滑过喉咙,浇灭了心里最后一点因为回忆泛起的波澜。
然后,我放下杯子,目光重新变得清晰冷静,再次看向李强。
他触到我的目光,身体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那是人本能的自卫和害怕。
我知道,关于车的误会是解开了,但更核心的、关于他自身根基的问题,才刚刚点破。他现在的恐惧,更多是源于我那句“内部审计”和“账目灵活”的暗示。那才是悬在他头顶、真正可能落下来的刀。
车,不过是代步工具。
可他的项目,他的事业,他安身立命的地基,底下到底是不是真像他炫耀的那么结实?
会议室里那股空调的低鸣,还有纸张偶尔翻动的窸窣,都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我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沉寂里重新响起来的。音量不高,甚至有点哑,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带着一股子要把什么东西钉住的力道。
它硬是把所有人的目光,从那辆一百九十万的辉腾身上,给拽了回来。拽回到这间有点闷的屋子,拽回到更硬、也更糙的地面上。
我停了一下,手指在冰凉的桌沿上无意识地蹭了蹭。
然后,抬起眼,看向对面。
“车的事,算是说明白了。”
我的视线落在李经理脸上。他脖子后面的筋肉,肉眼可见地抽紧了一下。刚才还勉强撑着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眼里的光闪了闪,先是愣,然后慌,最后凝成一种强撑着的、等待判决的僵硬。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味,混着陈年办公家具的木头气。
我看着他的眼睛,接着把后半句话,平平地推了过去:
“那么,李经理,”
“我们是不是该聊聊,你手上那个项目了?”
“账面上的数字,是挺漂亮的。”
“可那底下的地基……挖开看过吗?还牢靠吗?”
第7章
我那句关于地基的话,像块石头砸进泥潭,激起的涟漪又深又浑。
李强像被弹簧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包厢里炸开。
他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前倾,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烧着的早不止是愤怒,更像是掺了恐惧和绝望,还有种最后一搏的疯劲。
“苏默!你什么意思?!”
他吼着,唾沫星子溅到光亮的桌面上,“我项目干干净净!你少血口喷人!造谣要负法律责任的!”
声音很大,近乎咆哮,想靠音量压住心虚。可尾音在抖,反应过激,反而暴露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王雪吓得往后一仰,捂住胸口。看看状若疯虎的李强,又看看始终平静的我,她眼里的巴结和探究,迅速被更大的恐惧盖了过去。
她嘴唇哆嗦着,想劝,没敢出声。
赵强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他本能觉得,李强要完了。自己之前跟着起哄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蠢透了。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脸煞白,呼吸都放轻了,成了背景板。
大堂经理王经理眉头紧皱,上前半步,声音沉下来:“李先生,控制情绪,注意场合。再有下次,我们得请您离开。”
他说完,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
我对他微微摇头。
有些脓包,得挤破。
“法律责任?”
我重复他的话,身体往后靠了靠,椅背抵着脊梁,姿态甚至有点放松,和他形成鲜明对比,“李经理挺懂法。那也该清楚,虚增收入、提前确认成本、搞关联交易转移利润……这些财务上的操作,要是过了界,得负什么责?”
我说得不快,每个字都清楚。没提具体数据,没提刘斌,更没直接说“你做假账”。
但这些术语,对于一个心里有鬼的项目负责人来说,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李强的脸“唰”一下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灰了。撑在桌沿的手开始不受控地抖,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看着我,眼里那点疯狂,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吞掉。
苏默怎么会知道?还说得这么准?难道真有证据?不……不可能!账做得天衣无缝,审计都过了……
“你……你胡说!”
他试图从专业角度反驳,声音却虚得发飘,“你一个做小生意的,懂什么?!少故弄玄虚!”
“我是不太懂,”我承认得干脆,话锋一转,“但我认识些懂的朋友。比如,在事务所干审计的。”
我顿了顿,看着他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
“他们偶尔聊起,现在有些公司,为了冲业绩、完成对赌,或者单纯让报表好看,会在一些……边缘地带,做点‘技术处理’。手法嘛,大同小异。”
我语气平缓,像在聊天气。
“还听说,启明科技最近引了新股东,对下面项目的业绩考核和合规审查,抓得特别紧。尤其是那些……历史增长快,但现金流有点跟不上的。”
“现金流”三个字,像把钥匙,精准插进了他最脆弱的那把锁。
他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没站稳。
他那个项目,最大的命门,就是现金流。为了做出漂亮的数字,他默许甚至主导了一些激进操作,可真实回款远没账上好看,资金链一直绷得快断了。
这是他最深、最怕人知道的秘密。
苏默连这个都摸到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他心脏,让他喘不过气。他好像已经看见审计冰冷的脸,高层震怒的表情,自己那摇摇欲坠的位置,那些贷款、吹出去的牛、依仗他的人脉……全塌了。
“不……不是……你听谁说的?谁造的谣?!”
他彻底乱了,声音尖得变了调,眼神狂乱地扫过包厢里每一个人,最后死死盯住孙婷他们。
孙婷被他眼神吓得一哆嗦,差点哭出来,拼命摇头。
“李经理,”我的声音冷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现在关键不是谁说的,而是——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我站起身。
身高其实没比他高多少,但此刻的气势,彻底压垮了他。
“你可以否认。可以说我诽谤。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手里没你账本的复印件,没确凿的审计报告。”
我慢慢说着,看到他眼里因为这句话,升起一丝微弱的、病态的希望。
但下一刻,我就把那点希望掐灭了。
“但是,李强,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像锤子,敲在他耳膜上,更敲在他心防上,“清楚你账里有多少水分,清楚你那业绩有多少是空中楼阁,清楚一旦上面的人认真起来,往下深挖,你会面临什么。”
李强脸上最后那点人气也没了。他像尊泥塑,僵在那里,只有眼珠子在轻微颤动,映出心里的狂风暴雨。
他想反驳,想吼,想扑上来。可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
苏默的话,像把手术刀,精准剥开他光鲜的壳,直指里面那团烂脓。他最大的恐惧,不是苏默有证据,是苏默知道方向。只要有人知道该往哪儿查,那些看似精巧的伪装,一捅就破。
王雪彻底吓傻了。看着李强那副失魂落魄、天塌下来的样子,她终于明白,李强的“成功”,恐怕真有大问题。自己一直炫耀、依附的,竟是座随时会塌的沙堡。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冷得她发抖。
赵强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为什么要跟着李强混?为什么要得罪苏默这个不声不响、手里却攥着狠招的?
包厢空气凝固了,沉得压胸口。
我看着李强彻底垮掉的样子,心里没多少快意,只有种尘埃落定的淡漠。这场较量,从他把我摁在司机桌那就开始了。现在,胜负已分。
可我知道,像他这种人,不会轻易认输。尤其在他自以为还有最后一张牌的时候——那膨胀到极点的虚荣,对别人根深蒂固的轻视,会逼他在绝境里,干出更疯的事。
果然,死寂了快半分钟后,李强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住我,里面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混着嫉妒、怨恨,还有最后那点可怜的傲慢。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要给自己的惨败,找个更“合理”的借口。
声音嘶哑,却带着诡异的亢奋。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光对我说,更是对包厢里所有人宣告,想重新定义这场对决:
“苏默!就算……就算我项目有问题,那又怎样?至少我是靠自己干项目!你呢?!”
他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横飞:
“你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巴结上赵老板,攀了高枝!开辉腾怎么了?入股金鼎轩又怎么了?谁知道你这钱干不干净?谁知道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终于找到了攻击我的新角度。
李强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玻璃碴子刮在瓷砖上。
“你就是个暴发户!一个突然有钱了的土包子!除了拿钱砸人,你还会什么?你有真本事吗?你有像样的产业吗?你懂什么叫经营吗?你那些所谓的人脉,不就是靠钱堆出来的吗?!”
他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急急扫过王雪和赵强,想从他们脸上揪出一点认同。
“我们……我们至少是一步一步混出来的!他苏默算什么?不过是运气好点,说不定明天就栽了!这种暴发户,我见多了!”
王雪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沿。赵强则低下头,盯着桌布上的一道褶皱,仿佛能盯出花来。
两人都没接话。
可李强那些话,像细针似的,还是扎进了他们心里某个角落——或许,苏默真的只是运气好?或许,他的成功并不“扎实”?这么一想,被比下去的那点自尊,好像就能喘口气了。
我看着李强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听着他一句接一句往外蹦的指控,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像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他还在用他那套尺子,拼命量来量去。在“钱”上比不过,就开始比“钱的成色”,非要给我贴上个“暴发户”的标签,好像这样,他那个“踏实奋斗”的牌位就能立得更稳当些。
我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有点长,带着点凉意,好像把什么东西轻轻放下了。
然后,我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没解锁,只是握在手里。金属边框冰凉,贴着手心的皮肤,那股凉意让我脑子格外清醒。
“李强。”
我开口,声音里没什么火气,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
“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我看着他。
“你以为,我今天坐在这儿,摆出这些车啊、生意啊,是为了跟你比谁更有钱?谁的车更贵?谁的摊子铺得更大?”
我摇了摇头。
“你错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面空白的墙,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我从头到尾,只是想告诉你,也告诉在座的各位——”
我停了停,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
“不要,用你们那点可怜的见识,和势利的眼光,去随便定义一个人。”
“因为你们看到的,可能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至于我是不是暴发户,有没有真本事,产业怎么样……”
我把视线收回来,重新落在他脸上。嘴角好像动了一下,但不是笑。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而且,会以一种,你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第8章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而且,会以一种你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我的话像一阵穿堂风,凉飕飕地吹过去,把李强脸上最后那点强撑出来的燥热,都吹散了。
他愣在那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像条被甩上岸的鱼,鳃帮子徒劳地一张一合,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响亮的字来。
苏默的反应,完全没按他预想的剧本来。
没有急赤白脸地反驳,也没有得意洋洋地亮家底,就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什么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他心慌。
就好像自己铆足了劲儿挥出一拳,结果砸进了一团深不见底的雾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旁边的王雪和赵强也有点懵。
他俩本来以为,接下来要么是互相揭短的口水战,要么至少是苏默掏出更多存款截图之类的反击。
谁想到,苏默直接把话头引到了一个他们根本够不着的地方,还丢下一句留着钩子的话。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强干巴巴地重复,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全泄了。
我没马上接话。
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吃剩的菜,油凝在盘边,看着有点腻,也有点冷,像极了这场聚会内里的样子。
手指在手机光滑的壳子上轻轻蹭了蹭,指尖能感觉到底下那个图标的分量。
是时候了。
最后这张牌,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做个了断。
让一些人醒醒,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解开手机锁屏,动作不快也不慢。
这次,我没把手机递给谁,也没举起来给谁看。
只是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滑开,调出一份东西,然后,把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了桌面上。
“嗒”的一声轻响。
包厢里太安静了,这点声音听着格外清楚,像赛跑前那声发令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部倒扣的手机上。
仿佛下面压着的不是个通讯工具,而是个已经开始读秒的什么东西。
李强的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滚了一轮。
我抬起头,看着他,语气很平,但每个字都好像能钻到人耳朵里去:
“李强,你刚才说,你最近又接了个‘大项目’,光保证金就不是小数目,对吧?”
李强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瞳孔猛地一缩,想起了自己之前情绪上头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当时是为了显摆自己“实力”还在,想压苏默一头。
打死他也想不到,那句话会在这儿,被苏默当作支点。
“你……你怎么……”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一种比刚才更深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慌,慢慢爬满了全身。
苏默连这个都知道?他还知道多少?
我没理会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静的、甚至有点冷的调子说:
“巧了。我这边,最近也刚好听到点风声。关于城东那个‘智慧物流园区’的配套IT总包项目。”
“智慧物流园区”这几个字一出来,李强的脸“唰”地一下,从白变成了死灰。
这正是他刚签下、当作宝贝、也押上了不少钱和资源的新项目,是他往后升职、站稳脚跟的指望。
“听说,”我稍微偏了下头,像在回想,“这个项目的发包方,‘宏远建设’,最近的日子,可有点不太好过。”
王雪的呼吸屏住了。
赵强眼睛瞪得老大。
连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孙婷,也抬起了头。她虽然听不太懂具体是什么,但能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绷得更紧了。
李强的额头、鼻尖、脖子,瞬间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顺着皮肤往下滚,领口湿了一小片。
他想说话,想打断我,可嘴唇像被粘住了,只能发出“嗬……嗬……”
的气音。
“好像是因为前两年铺得太开,资金链出了问题,现在好几家银行和供应商都在追债,官司一堆。”
我语速没变,像在念一段普通的新闻,“内部有消息说,他们正急着找接盘的,或者……想办法从手头的项目里抽血,先救自己。”
我顿了一下,目光定定地看着李强那双因为恐惧都有些失焦的眼睛。
“而你签的那个IT总包,前期要垫进去的设备和人工成本很高,保证金也被他们用各种名目卡得很死。宏远那边答应你的付款条件,是不是也挺‘灵活’?比如,多用商业承兑汇票?或者,拿未来园区运营的收益权来抵?”
李强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他撑着桌沿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好像下一秒就能折了。
苏默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口上。
付款条件……承兑汇票……收益权抵押……这些细节,苏默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这绝不是在外围打听几句就能摸到的。
除非……他接触到了最核心的那层,或者,他早就盯上了这个项目,甚至盯死了宏远。
一种快要没顶的恐慌,把他整个淹没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语速放得更慢,每个字都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宏远建设没撑过这次,破产了,重组了,或者干脆人跑了。那你投进去的保证金,你垫付的那些大钱,你押上的公司信誉和资源……”
我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那就不光是项目黄了,是血本无归。是能让他职业生涯断送、甚至背上一屁股债的无底洞。
他之前那些项目里的“水分”,在这个可能的巨亏面前,都会被放大,成为最后那根稻草。
“不……不可能!”
李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吼出来,想用更大的音量压住心里的怕,“宏远是市里重点扶持的企业!他们……他们底子厚!这肯定是谣言!是对手使坏!”
“重点扶持?”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那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里,带出点淡淡的嘲弄,“李经理在场上也混了有些年头了,怎么还信这些面上的话?底子真那么厚,会连着半年拖欠供应商的货款?会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李强像被雷劈中,呆立当场。
拖欠货款……工资发不出……这些具体又琐碎的麻烦,他不是完全没听过风声,只是被宏远画的“大饼”和所谓的“政府背书”给唬住了,自己选择不去深想。
或者说,他被自己想立功、想赶紧证明“我能行”的念头,蒙住了眼睛。
现在,被苏默毫不留情地当面捅破,所有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和不安,瞬间全翻涌上来,汇成一股冰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李强彻底垮了,他不再试图维持任何体面,声音里混着哭腔和彻底的茫然,“你到底是谁?”
眼前的苏默,陌生得让他害怕。
这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可以被随意安排座位的老同学,而是一个看不透底、好像能洞悉一切、手里捏着他命门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包厢里炸开!
是那种手机自带的、尖锐的钢琴曲铃声,此刻听着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祥的提示音。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李强摆在桌面上的手机。
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名字、但李强显然认得的号码。或者,那屏幕上闪动的,根本就是一串让他魂飞魄散的字符。
李强像被什么蜇了,猛地往后一缩,惊恐万分地瞪着那跳跃的屏幕,仿佛那不是手机,而是个随时会炸开的东西。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汗如雨下,想去按掉,可手指抖得根本抬不起来。
“接啊,李经理。”
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在那诡异的铃声背景音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说不定,是你公司领导,或者……宏远建设那边,有什么‘好消息’要通知你呢?”
“不……不……”
李强拼命摇头,眼神都散了。
铃声顽固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每一声都敲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
终于,在李强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铃声停了。
包厢里恢复了安静,可这种安静,比刚才的铃声更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还没等谁松口气——
“叮咚。”
一声清晰的短信提示音,从李强手机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短信,像追着来的符咒,一条接一条地往里涌。
李强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暗下、再亮起。即使隔着点距离,也能隐约瞥见锁屏界面上快速闪过的短信预览,那些零碎的词句,已经足够拼出点不妙的信号:
李经理,请速回公司,审计组……
强哥!出事了!宏远那边……
紧急通知:关于智慧物流园区项目……
虚荣就像一层镀金
李强整个人垮了。
他腿一软,“噗通”瘫坐在地板上,后背撞上冰凉的瓷砖墙。眼神空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黄得像旧纸。手机从他松开的指头缝里滑下来,“咔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朝上。一条接一条的短信预览还在往里跳,亮起又熄灭,像无声的耳光,一下下抽掉他最后那点模样。
全完了。
什么都完了。
王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脸颊肉里,才把那声尖叫憋回去。她看着地上那摊烂泥——几个小时前他还意气风发——再扭头看看旁边一直安静站着的苏默。苏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眼前这一切都跟他隔着一层玻璃。一股冰冷的后怕猛地窜上来,冻得她手脚发麻。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离一个多深的坑,就差半步。
赵强瘫在椅子上动不了,裤裆那里洇开一片深色,隐隐有股尿骚味飘出来。
孙婷和另外两个同学挤成一团,手指紧紧攥着彼此的衣袖,抖得停不下来。
大堂的王经理脸色很沉,朝身边服务员使了个眼色。服务员点点头,侧身悄悄退了出去,脚步声在厚地毯上闷闷的,大概是去叫人,或者做别的安排。
我没看地上的李强,也没看其他那些失了魂的脸。戏唱到这里,该散场了。
我慢慢走回自己那张椅子,坐下。好像刚才那阵能把人前途连根掀翻的风,只是吹过了一片叶子。桌上那杯新茶早就凉透了,我一直没碰。这时端起来,凑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又苦又涩,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放下杯子,我抬起眼,目光慢慢扫过包厢。
扫过满地狼藉的碗碟,扫过溅上油渍的桌布,扫过每一张脸——那些脸上糊着恐惧、震惊、茫然,或者来不及收起的羞愧。
包厢里静得可怕,能听见不知道谁的粗重呼吸声。
我的声音就在这片死寂里响起来,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带着事情彻底了结后的那种淡,也带着最后那点提醒:
“虚荣和势利,就像一层镀金。”
“看着是挺亮。”
“可惜太薄了。”
“真遇到风雨,或者……被人随手一刮,”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强身上。他瘫在那儿,头埋在膝盖间。
“底下的东西,就全都露出来了。”
我停了停。
“今天这顿饭,就到这儿吧。”
我转向一直守在旁边的王经理,语气缓和下来:
“王经理,麻烦清下场。这包厢的,连带外面主厅那桌,账都记我名下。”
我又指了指缩在角落的孙婷她们:
“给这几位同学叫辆车,务必看着她们安全上车。”
王经理立刻弯腰:
“明白,苏总,这就办。”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包厢。名字起得挺气派,“紫气东来”,装的却全是见不得光的算计和狼狈。
然后我转过身,没再回头,朝门口走去。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
把那些钉在背上的目光——惊恐的、怨恨的、复杂的、茫然的——全都甩在后面。把那个瘫在地上、像被抽了骨头的影子,甩在后面。把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和杯盘狼藉,统统甩在后面。
门外走廊的空气涌过来,稍微清新一点,但也还是这座酒店的味道,混着香薰和地毯的沉闷气息。
我走向楼梯,走向楼下停车场里停着的那辆车。
那辆看起来普普通通、却值一百九十个的“帕萨特”。
走向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去走的,接下来的路。
【同学会后,我开着辉腾离开,车里只剩一场漫长的虚空】
推开“紫气东来”厚重的包厢门,身后那一片金灿灿的光、混杂着各种惊慌失措目光的浊气,被暂时关在了里面。
走廊的灯光柔和许多,空气也清了些。
可我并没有松一口气。
胸口那团堵了太久的湿棉花好像化了,却留下一种空荡荡的累,像刚跑完一场又臭又长的马拉松,腿是软的,脑子是木的,沿途的风景却一片模糊。
王经理跟在我侧后方半步,声音压得很低:
“苏总,我陪您下去?或者给您找个安静房间歇会儿?”
我摆了摆手,喉咙有点发干:
“不用,谢了。就按刚才说的办吧。孙婷他们几个,一定安全送到家。”
“您放心,肯定办妥。”
他应得很快,眼神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了然。这种场面,他大概见得不少,只是今天格外难堪。
我没再说话,一个人往电梯走。
身后传来高跟鞋敲打大理石的声音,清脆,急促,还带着点踉跄。
是王雪。
她好像才从刚才那场惊吓里缓过一点神,提着裙摆追出来,脸上的妆被眼泪糊成一团,看着狼狈极了。
“苏……苏默!苏总!”
她声音带着哭腔,发颤,“你等等……你听我说……”
我没停,也没回头。
“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前眼瞎!我蠢!”
她哭喊着,伸手想抓我的胳膊。
我侧身让开,按了下行键。
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数字开始跳动。
她扑了个空,手撑在墙上,哭得更凶了,这回不像演的,是真的垮了:
“你看在……看在我们老同学的份上……别让李强的事扯上我,行不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跟着瞎凑热闹……求你了……”
“叮。”
电梯到了,门无声滑开。
我走进去,转过身,这才正眼看她。
她就站在门外,灯光照下来,那张总是精心打扮、带着几分优越感的脸,现在只剩扭曲的恐慌和卑微。身上的连衣裙皱了,LV包包斜挎在肩上,像个挺沉的讽刺。
“路是你自己走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平,没有怒气,也没有怜悯,“李强怎么样,我管不着。你怎么样,我也管不着。”
说完,我按了关门键。
金属门缓缓合拢,把她那张哭花的脸、还有那只徒劳伸出来的手,都挡在了外面。
最后一眼,是走廊那头,两个服务员正架着脚步发飘、脸色死灰的赵强往外走;包厢门口,王经理正示意保安,把瘫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李强扶起来……
电梯往下走,微微的失重感传来。
轿厢内壁光洁得像镜子,照出我自己的脸,没什么表情,就是眼底透着深深的乏。
忽然想起十年前,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空气也是这么黏糊糊的。
大家在校园门口拍照,笑得满脸是汗,对未来的想象粗糙又热烈。
谁能想到,十年后的重聚,会以这么一场难看的闹剧收场?
「同窗情谊永流传」。
请柬上印的那句话,现在想起来,像个蹩脚的黑色笑话。
电梯停在一楼。
门开,金鼎轩的大堂依旧灯火通明,隐约的人声飘来,穿着体面的客人来来往往,服务生脸上挂着标准笑容。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照常运转的、浮在面上的繁华世界。
楼上发生的一切,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潭,连水花都没溅起一点。
我穿过大堂,往侧门的停车场走。
夜风带着夏天尾声的温乎气吹在脸上,心里那股闷堵稍微散开一点。
泊车员认出了我——可能王经理已经交代过——格外恭敬地把车钥匙递过来,引我到车旁。
那辆黑色的辉腾,静静停在角落。
车身在停车场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方头方脑的,依旧不起眼。
但我知道,过了今晚,在金鼎轩某些人眼里,它不会再被认成“老款帕萨特”了。
它成了一个符号,一场颠覆与碾压的沉默见证者。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
一瞬间,所有嘈杂、光线、目光,都被隔在外面。
车里是另一个世界,安静,私密,只有淡淡的皮革和木头气味。
仪表盘亮着幽蓝的光,映在真皮包裹的方向盘上。
我握上去,手心传来冰凉扎实的触感,莫名让有些躁动的神经稳了下来。
我没急着发动。
就坐着,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感受心跳一点点回到平常的节奏。
报复的快感吗?
有那么一点,在看到李强瘫倒、王雪变脸的那瞬间。
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大的虚无和疲惫盖了过去。
我赢了,用他们最在意的方式,把他们最得意的东西踩在脚下。
我证明了他们错了,证明了“我的价值”。
可然后呢?
然后,是更多的空。
我失去的,是对“同学”这个词最后一点温情的想象,是对人性或许没那么势利的一丝期待。
我得到的,是一地狼藉的胜利,和几个注定要在懊悔、恐惧或怨恨里捱过一段日子的人。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手机震了一下。
是老周。
“苏默,那边完了?没事吧?”
话很简短,关心是真的。
我回:“完了,没事。谢了,周哥。”
没多说,他懂分寸。
很快,他又发过来:
“没事就好。启明那边高层基本谈妥了,李强停职审查,项目换人接手。流程会有点变动,但不碍事。等你缓过来,咱细聊。”
李强停职审查。
效率真高。
不知道是启明自己审计动了真格,还是宏远那边爆雷引发的连锁反应,或者,两边都有。
总之,他苦心经营、用来炫耀和踩人的事业,眨眼就塌了。
这就是他钻营算计、捧高踩低所求的一切的结局。
我放下手机,心里没什么波动。
像在看一条跟我不相干的新闻。
又一条短信进来,是个陌生号码,内容让我顿了顿:
“苏默,我是刘斌。刚听说了一些事……你……还好吗?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我知道的、关于李强项目更具体的情况。当然,完全合法合规。”
文字很小心,透着读书人的那种怯生生的善意。
我想了想,回:
“谢谢,暂时不用。心领了。”
没必要再把刘斌扯进来,他给的信息已经起了关键作用。
这份心意,我记住了。
放下手机,我靠进头枕,闭上眼睛。
脑子里像过电影,闪过今晚的碎片,又闪回更早的画面。
高中时埋头看武侠小说的自己,同学会被安排到司机桌的憋屈,王雪电话里试探的口气,李强在会议室嚷“苏师傅”的嘴脸……
最后,定在今晚,李强眼神空洞瘫坐地上的那刻,和王雪在电梯外哭花的脸。
够了。
真的够了。
这场拖了太久的、安静的战争,该彻底结束了。
我不是为了活成他们眼里的“成功人士”才拼的,也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才活着。
我的价值,不需要建立在任何人的轻视或者认可上。
我的低调,是我选的,不是我的缺陷。
我的辉腾,是我喜欢的车,不是拿来打脸的武器,虽然它今晚不幸演了这个角色。
我拧动钥匙。
引擎发出低沉浑厚的声响,平稳,有力,不像有些跑车那样尖着嗓子嘶吼,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底气。
这声音让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安心。
挂挡,轻点油门。
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出车位,驶离金鼎轩灯光笼罩的范围,汇入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
车窗外的流光飞速向后掠去,霓虹灯牌明明灭灭,勾勒出这座城繁华又冷淡的轮廓。
我按下车窗,留一道缝。
夜风更直接地灌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着尾气、灰尘和不知名花梢的气味。
我没往家的方向开。
就沿着环线,漫无目的地往前。
速度不快,像个夜游的人,静静看着这座既熟又生的城市。
电台里淌出舒缓的爵士乐,沙哑的男声浅浅哼着,歌词听不清,却意外地贴合此刻的心境。
报复之后,是巨大的平静。
以及平静底下,对接下来该往哪走的重新思量。
我不能再让李强、王雪他们,或者类似的人、类似的事,占着我心里的任何角落。
那是耗自己。
今晚,已经做了个彻底的了断。
我得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真正属于我的生活。
和老实厚道、关键时刻靠得住的老周,好好经营我们那份小事业,不必做多大,踏实、能长久就好。
那根卡了许久的鱼刺,终于被江风吹走了
周末可以去找车友会的陈总喝喝茶。不聊合作,就聊聊车,或者别的什么,什么都行。
也许,该给自己放个假。去个一直想去、但总被“忙”字摁住的地方。不用告诉任何人,就自己一个人。
甚至,那家我参股、却一直没怎么露过面的设计工作室,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去听听那些年轻孩子们,脑袋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无数个平常的、细碎的、与比较和炫耀无关的念头,就这么悄没声地,从心底浮了上来。
车子不知不觉,已经开上了通往江边的大道。远处,江面是沉沉的墨黑,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粼粼的光,安静,又浩瀚。我在一处观景平台附近,找了个空位,把车停了下来。
熄火。
世界一下子又静了。只有江风从车窗缝里挤进来的、呜呜的声响,还有远处隐约的、一声拖长了的轮船汽笛。
我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背靠着冰凉的铁栏杆,点了支烟。猩红的火光在黑暗里一亮,一暗。白色的烟气刚冒出来,立刻就被风扯散,揉进夜色里。脚下的江水看不见流动,只听见它沉沉地、持续地响着,像把时间,也把今晚沾上的所有烦乱,都一起带走了。
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打翻了的星河。金鼎轩所在的那一片,依旧金光耀眼,醒目,又遥远。它曾经是我低头走过的屈辱,后来,也成了我咬牙反击的战场。可现在看过去,它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夜色里的一团光。和我,再没什么关系了。
我吐出一口烟,看着它瞬间消融在风里。
心里那根卡了太久、时不时就梗一下的鱼刺,好像也随着这口烟,彻底没了。不是咽下去消化了,是像被一只稳妥的手,轻轻巧巧地取了出来,随手丢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轻松吗?是挺轻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担之后,心里透出的那股清楚。
我知道自己是谁了。知道自己往后要往哪儿走了。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拼命向谁证明什么了。
这就够了。
抽完最后一口,我把烟蒂在旁边垃圾桶顶上的沙砾里,仔细摁灭,丢了进去。
转身,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
关上门,系好安全带。
重新拧动钥匙,引擎低沉地响起来。
这一次,方向盘打得毫不犹豫。
车子平稳地调过头,驶离了江边,朝着我熟悉的、真正叫做家的方向,稳稳开去。
后视镜里,江景和那片璀璨的灯火越缩越小,最终在道路转弯的地方,彻底不见了。
前面,是零星亮着灯的住宅楼,是沉静温柔的夜色,是马上就要到来的、崭新而又平常的明天。
第9章
车子开回小区,道闸悄无声息地升起来。亭子里的保安冲我点了点头。
夜深了,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的光从香樟树茂密的叶子间漏下来,在地上洒出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偶尔有几声蟋蟀叫,反倒让夜显得更静了。
我把辉腾停进自己的车位。黑色的车体几乎隐没在阴影里,只剩一个沉默的轮廓。我没急着下车,手指在方向盘细腻的真皮上慢慢摩挲着。车里很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刚才在江边被风吹乱的思绪,这会儿一点点沉了下来,变得清楚又结实。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
是孙婷的短信,就短短一行:「苏默,我到家了。谢谢。还有……对不起。」
后面跟着一个鞠躬的小表情。
我看着那几个字,好像能看见她咬着嘴唇、又感激又不安的样子。我回了一个字:
「嗯。」
不用多说。对她,我没什么可埋怨的,倒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希望过了今晚,她能活得胆子大一点,不用再看谁的眼色。
至于王雪、赵强,还有那个大概已经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的李强——他们后来怎样,我不想打听,也跟我没关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高兴或难受,他们的折腾或坠落,都留在了金鼎轩那个叫“紫气东来”的包间里,留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刻。
就像扔垃圾,分类丢完,不会再回头看。
我推开车门。夜风带着植物清新的气味扑在脸上,把身上可能沾着的酒楼烟酒气和香水味,一下子吹散了。
回到家,打开灯。
暖黄的光瞬间铺满了客厅。屋子不算大,但样样合我心意。简洁,干净,没什么多余摆设,只有一整面墙的书柜,和一张又宽又软的沙发。这儿是我的堡垒,我的山洞,能把外面所有的打量和吵闹都挡在外面。
冲了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流过身体,带走了最后一点紧绷和乏累。
擦干,换上软和的居家服,整个人才算真正松了下来。
我倒了杯温水,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夜,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面,可能都在演着不同的戏,有的外面光鲜里头糟,也有的只是琐琐碎碎、实实在在的温暖。我曾经差点迷失在这片浮华的灯海里,被别人的眼光和标准捆住手脚,甚至也被拖进那场难看的证明游戏里。
但现在,我站在这儿,心里一片清明。
我证明什么了吗?也许吧。在李强、王雪他们的那套算法里,我大概算个“赢家”。但我真正得到的,不是这种虚飘飘的胜利感,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清醒”。我不再在意他们那套价值标准,撕掉了“老同学”这个标签带来的负担,也不再渴望着靠外在的东西来确认自己是谁。
我的价值,不在于开什么车,住什么房,认识谁,或者有没有钱“免单”。
我的价值,在于我能看清楚这些东西的底细,在于我能选择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过日子,在于我有能力守住自己在意的东西——比如和老周一起做的事业,在于我经历了这些乌糟事,心里头还向着亮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的平静和自由。
这就够了。
我喝掉杯子里的水,喉咙润润的,心里很平。
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来。邮箱里有几封工作邮件,老周转发了启明新项目的初步方案,设计工作室那边发来了季度简报,还有几张刚出炉的设计稿预览。我一封封点开,看,回复。思路清楚,判断干脆。这才是我的生活主轴,踏实,有进展,能带来真正的成就感和满足。
处理完邮件,关掉电脑。快半夜了。
躺上床,关灯。
黑暗温柔地裹上来。没有失眠,没有乱梦。闭上眼睛,很快就睡沉了。
一夜安稳。
第二天,我是被从窗帘缝钻进来的阳光叫醒的。看了眼时间,比平常稍晚一点,但睡得很饱。起床,刷牙洗脸,做简单的早餐。咖啡的香气在厨房里漫开,收音机播着早新闻,主播的声音平稳客观,讲着这座城市各个角落正在发生的事——没有一条,和金鼎轩的某个包间有关。
生活,用它强大又恒常的节奏,迅速盖过了昨晚那场突然而激烈的戏。
上午,我去了工作室。合伙人是个有才华、也带点艺术脾气的年轻人,看见我难得过来,有点意外,随即兴奋地拉我去看他们最新的系列,滔滔不绝地讲设计想法和市场反应。我听着,偶尔提一点关于工艺成本和推广渠道的建议。阳光透过大落地窗照进来,落在那些设计独特、质感扎实的样品上,也落在那年轻人发光的脸上。这儿没有攀比,没有势利,只有对创造和美的不停追寻。这种感觉,很好。
中午和老周一起吃饭,在老地方的小馆子。他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只聊项目,聊行业动向,聊他儿子最近考出来的离谱分数。我听着,应着,吃着味道熟悉的家常菜。他知道我需要的是正常,是翻篇,所以他给了我此刻最需要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平常。
吃完饭,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吐了个烟圈,才像随口一提似的说:
“启明那边,李强被正式开除了。听说宏远那边的事也捂不住了,够他受的。王雪……好像请假了,估计没脸见人。”
他停了停,看向我。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我点点头,深深吸了口烟,让那股辛辣在肺里转了一圈,慢慢吐出来。
“翻篇了。”
我说。
是真的翻篇了。不是硬逼着自己忘记,而是那件事、那些人,在我生命里的分量,已经轻得像灰,被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下午,我去了趟4S店,给辉腾做常规保养。穿着工服的师傅围着车仔细检查,嘴里念叨着:“这车真不赖,看着低调,可哪儿哪儿都是好东西,开起来稳当。”
他未必知道这车具体值多少,但他懂得欣赏它内里的品质。这比任何刻意的奉承都让我舒服。
保养需要点时间,我坐在休息区看杂志,喝着店里提供的、味道普通的免费咖啡。周围是其他等着取车的车主,有聊天的,有玩手机的,有打电话谈生意的——人间烟火,平常至极。
傍晚,我取回车。夕阳给黑色的车身镶上了一圈温润的金边。我开着它,再次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这一次,心情完全不一样。没有去吃饭前那种平静底下的无聊,没有反击时那种冰冷的计算,也没有事后那种疲惫和空落落。只有一种淡淡的、充实的平静。我知道我要去哪儿,知道我要做什么,知道我是谁。
车子经过金鼎轩附近的路口。我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那座依旧金碧辉煌的酒楼。它就在那儿,像城里无数个类似的消费场所一样,存在着,运转着,和我的生活轨迹短暂交叉之后,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
红灯亮起,我缓缓停下。
旁边车道停下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卡宴,开车的年轻男人朝我这边多看了两眼,眼神里有点疑惑,像在琢磨这到底是辆帕萨特还是什么。副驾上妆容精致的女孩低着头玩手机,对旁边的“大众”毫无兴趣。
我目视前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绿灯亮了。
卡宴发出一声低吼,抢先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车流里。
我轻点油门,辉腾平稳而有力地起步,不紧不慢,按照自己的节奏往前开。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又一次活了过来,流光溢彩,喧闹而富有生机。但这喧闹,已经搅不动我心里的那片湖了。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轻易来定义我,看低我,或者把我拖进我不屑的泥潭里。
我会继续开着我喜欢的车,穿着我舒服的衣服,做着我认定有意义的事,和我认可的人来往。
我会继续低调,但那种低调,会是来自心里头的扎实和从容,是自己主动的选择,而不是因为外界的什么压力或标签。
我会活得更像自己,也会活得更开阔。
因为,这场由一张烫金请柬挑起的、关于尊严和价值的无声较量,已经结束了。
而我,是唯一的,也是真正的,胜利者。
车子驶过最后一个路口,家的灯光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温暖,明亮。
我轻轻踩下油门,朝着那光亮,稳稳地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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