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聊到一些日本公司的近况，比如本田因为供应链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时不时就得减产。
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老调重弹，又是芯片短缺，又是物流不畅。
但我想聊的不是这个。
我想聊聊一种思维模型的“破产”。
这事儿让我想起几年前我一个习惯。
我这人有点轻微的强迫症，特别喜欢“物尽其用”。
比如家里的洗手液，一定要用到最后一滴，按不出来了，就兑点水进去，摇一摇，还能再用好几天。
手机电量，不到5%绝不充电，总觉得把电池“榨干”再充才算对得起这份电。
我一度为这种追求“极致效率”的活法感到得意，觉得每一分资源都没浪费。
直到有一次，我出差在外，手机在跟一个重要客户通话时，因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了。
那一瞬间我才反应过来，为了省那点“电池损耗”的假想成本，我付出的机会成本有多高。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办公室、车里、包里都备上充电器和充电宝。
洗手液也开始买补充装，家里永远有一瓶满的备用。
我这叫“从入门到放弃”，放弃了对“极致效率”的偏执，换取了一种“冗余安全感”。
说白了，就是从“Just-in-Time”（准时制）切换到了“Just-in-Case”（以防万一）。
这件个人小事，其实就是今天全球制造业正在发生的一场巨大范式转移。
而本田遇到的麻烦，不过是这场大转型中的一个注脚，它标志着一个曾经被封神的生产哲学，正在走下神坛。
这个神，就是丰田在几十年前开创，并被日本乃至全世界制造业奉为圭臬的“精益生产”（Lean Manufacturing），其核心就是“Just-in-Time”（JIT）。
我们得先捋一捋，JIT在它诞生的那个年代，到底有多牛。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球化高歌猛进，贸易壁垒不断降低，海运体系稳定得像公交车一样准时。
在那个世界里，最大的敌人是“浪费”。
什么是浪费？
库存就是最大的浪费。
一堆零件堆在仓库里，它们是资产，但也是成本。
它们占用空间，需要管理，还占着本可以拿去投资的现金流。
丰田的大野耐一等人就想，能不能让生产线需要某个零件的时候，这个零件不多不少、刚刚好地被送到工位上？
这就是JIT的核心：零库存，或者说无限接近零库存。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丰田建立了一套极其精密的系统，像钟表一样环环相扣。
下游工序通过“看板”（Kanban）向上游传递需求，上游供应商像收到指令一样，精准地在特定时间，把特定数量的零件送到特定地点。
这套体系，把效率两个字做到了极致。
它极大地降低了成本，提升了现金周转率，让日本汽车、电子产品当年以极强的成本优势席卷全球。
JIT和日本制造的崛起，几乎是同义词。
但是，任何一个精密的系统，都有一个致命的前提：外部环境必须高度稳定。
JIT就像一辆为F1赛道专门调校的赛车，它速度飞快，圈速无敌，但前提是赛道必须平整、干净、无障碍。
一旦赛道上出现一颗石子，或者下了一场雨，这辆F1赛车可能跑得还不如一辆越野车。
过去三十年，全球化就是那条完美的F1赛道。
原材料价格稳定，海运畅通无阻，政治摩擦不影响商业合同，技术交流没有太多壁垒。
大家默认，这条赛道会永远这么完美下去。
所以，当本田们基于这个“默认”，把自己的生产体系设计得如芭蕾舞般优雅和精确时，它们是在为“效率”下注。
把库存压到最低，就是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股东回报率（ROE）会非常好看。
可问题是，世界这条赛道，开始变得颠簸了。
先是疫情，港口堵了，工人隔离了。
然后是地缘政治，贸易规则说变就变。
苏伊士运河的一艘船，都能让全球供应链“心肌梗塞”好几周。
以前被认为是“黑天鹅”的小概率事件，现在成了“灰犀牛”，随时可能冲出来。
这时候再回过头来看JIT，它的“效率”优势，正在快速变成“脆弱性”劣势。
我们来算一笔账。
以前，一个零件的成本，主要是【物料成本 + 加工成本 + 物流成本】。
在JIT体系里，物流成本被压到最低，库存成本几乎为零。
现在，一个零件的成本，要加上一个新的变量：【不确定性成本】。
你的芯片可能因为某个出口管制，晚到三个星期。
你的车用玻璃可能因为东南亚某个工厂停工，无限期延迟。
这时候，生产线停工一天的损失，可能比你过去一年省下来的所有库存成本还要高。
那个曾经被视为“浪费”的库存，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战略缓冲”。
那个曾经被鄙视的“冗余”，现在成了“韧性”的代名词。
这就是从“Just-in-Time”到“Just-in-Case”的转变。
算账的方式变了。
以前大家比的是谁的ROE更高，谁的周转更快。
现在，大家心里可能要多算一笔“生存账”：在极端情况下，我的供应链能撑多久？
所以你会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像苹果、特斯拉这些浓眉大眼的公司，也在悄悄“背叛”JIT。
它们开始包下整架飞机运送关键零部件，开始和上游的芯片厂签订长期锁量协议，甚至开始自己下场造芯片。
这些行为，用传统的JIT眼光看，简直是“离经叛道”，成本高，效率低。
但用“Just-in-Case”的眼光看，这叫构建“财务安全垫”，是用可控的成本，去对冲不可控的风险，值博率很高。
回到本田，它的停产，不是因为它不够优秀，恰恰是因为它太“优秀”了。
它是JIT哲学的模范生，把这套体系玩到了极致。
当游戏规则突然改变时，最适应旧规则的头部玩家，往往是最痛苦的。
这就像一个武林高手，把一套剑法练到了登峰造极，结果江湖上突然开始流行用火枪了。
你剑法再精妙，也挡不住子弹。
所以，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企业经营问题，也不是一个唱衰某个国家产业的故事。
这是一个时代的告别。
告别那个以“效率”为单一衡量标准的美好时代。
未来的制造业，竞争的维度会更加复杂。
成本和效率依然重要，但“供应链的控制力”和“生产的韧性”权重会越来越高。
谁能更快地从“JIT”的思维定势里走出来，转向“JIC”的战略布局，谁就能在下一个周期里占得先机。
这个过程，对所有国家，所有企业都是公平的，但也是痛苦的。
因为它意味着要把过去省下来的钱，再花出去，去建立备份、去增加库存、去缩短供应链。
这在短期内，会侵蚀利润，会让财报变得难看。
但这是为“确定性”和“安全感”必须支付的保险费。
就像我一样，现在出门包里永远有一个沉甸甸的充电宝。
它增加了我的负重，降低了我的“出行效率”，但它让我不会再有“关键时刻手机没电”的焦虑。
这种用“效率”换“安全”的买卖，划不划算？
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很多余。
但当风浪真的来临时，你会庆幸自己买了这份保险。
企业的每一次“减产”和“停产”，就是时代的风浪拍在脸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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